第14章
“事到如今,你打算如何?再往北已是北狄之地;往南,秦軍已斷了所有的路。你當初籠絡荊軻時,可想到過今日之困?”燕王口中已有責備之意。
“兒臣知罪,惟父王處置。”
“你必定奇怪,為何父王會提及周王朝過往——你可曾想過,周初至今,連周王都不再存在,為何只有燕國還支撐着?”
“父王賜教。”
燕王站起身,略走了幾步。
“數百年來,人們只談論着周公的光輝,卻忽視了召公。召公從來就是隐藏在周公的光環中的。”
“明白了嗎?燕國的長久是得益于它的隐忍,而不是像讓你那般驚世駭俗去刺殺秦王!”燕王的聲音陡然提高,完全不掩飾語氣裏的憤怒與責備,“你想過燕國最重要的是什麽?——是延續!即便薊城失守,只要姬姓後人還在,社稷仍可得血食!”
重重的吼聲陡然停下,好一陣,那怒意的餘波才徹底在屋內消散了。燕丹這才接了一句: “兒臣萬死。”
面前的愛子令他心生不舍之意。只是狂風巨浪之下,弱小的人只能選擇活下去的方式。或者這就是他這一生的智慧:“世間萬事皆有天數,挨得過便茍延;若挨不過…要麽跪地投降,要麽玉石俱焚。”
“你即已選了最難的那一條…就必要為此付出代價…”燕王的語氣變了,之前的“慈父”的愛憐變得冷冷的,那句話更像是他作為一國之君對罪人的裁決。
一語終了,數名身披鐵甲之人破門而入,卷雲一般将燕丹層層圍住。燕王喜則轉過頭去,不去看接下來的一幕。他要将愛子的頭送到鹹陽王宮去,乞求秦王的饒恕,以保全遼東的人馬,保全燕國的名義,保全他自己的性命。
燕丹被圍得滴水不漏,他手無寸鐵,自沒有與面前這些士兵對抗的能力。從容站起身,鐵甲士兵頓時将他圍得更緊。目光穿過間隙,燕王正背對着他,臉上是何等表情他無從知曉。
“父王,準備用兒臣的性命,向秦王乞求什麽呢?”這個結局比他能料想到的荒謬許多。
燕王喜心中有愧,被如此一問,口氣竟軟下來:“丹兒,丹兒,你是為父的愛子,別怪為父狠心。你的所作所為,不能讓整個燕國來承擔……寡人本可将你交與秦王,但為父實不忍讓你在秦人手中受苦…”
他不停說着,仿佛這些理由可以讓洗去他的罪,洗去他心中的不安。
燕丹聽至此,唇邊頓時浮起一絲冷笑。記起幼時在邯鄲時,曾幻想過自己有個強大的父親,他可不必為質異國
Advertisement
……
“父王…即已決意如此。兒臣惟請父王,好自為之。”輕撫衣袖,席地而坐,閉上雙眼。
時至如今,我只後悔當日未聽呂不韋之勸。你既不肯回頭,那便獨自享用這人間吧。
秦始皇二十九年
博浪沙的刺客,在秦軍的大肆追捕之下終究是逃走了。
沒有人知道第三個刺客來自哪裏,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好像他憑空出現在博浪沙,又憑空從人間消失了。只是有人在暗暗私語,前兩個刺客都死在鹹陽王宮。第三個卻逃出了大秦法網的追捕,這或許是個轉機。
巡游結束,皇帝車駕回宮。李斯在東海為皇帝刻石立碑,頌其滅六國一統天下不世之功。吹捧的文字他聽了太多,絲毫覺不出那文字中的蒼白。
巡游中他已是思念那衆多的公子公主。此刻他們正圍在他周圍,還未束發的幼子胡亥甚至撲着跑到他懷中來。将弱小的身體抱于懷中,天倫之樂打消了所有心思。眼前十二位公子,十位公主,确是應了“扶蘇”之名。
轉眼去尋扶蘇。
長子就在離他最近的地方。但每一次他最先注意到的子女都不是扶蘇。扶蘇太過儒雅溫敦,一點也不似自己的強勢。他早發覺了。盡管他在扶蘇身上花了不少心思,但似乎上天就是如此安排,讓他的長子絲毫不像他。并且扶蘇親近儒者,讓他感覺過于軟弱。
若讓扶蘇做大秦帝國的繼承人,絕對是個遺憾。越是強硬的父親,越是喜歡類似自己的兒子。
懷中的胡亥正吃着圓圓的軟糕,小臉上盡是愉悅。他頓時被那愉悅打動了,亦拿了一塊自己嘗了。甜而不膩,細滑柔軟。世間百味,惟甜味最讓人舒緩滿足。禦廚自有這天下最好的手藝,奈何這天下至美之甜打動不了他。
這不是他記憶裏的味道;他亦不是胡亥這無憂的年紀。在胡亥這個年紀,他已快即位成為大秦的新國君。
思緒就這般飄遠了。即位前一日,他的母後看着他,絲毫不掩飾眼中的滿足:“政兒,将來必會勝過你的父王。”
“父王,為何不早來接我們。當時,又為何将我與母後丢在邯鄲。”
相似的問題他在邯鄲時就問過多次了,每次母親只說:“政兒乖乖的,父親就會來接我們回鹹陽。”
但他早不是小孩子了。
“政兒…”
那一次,他的母親沒有再為那兩個男人掩飾。她又是何嘗不知,呂不韋是為何将她賜給當時落魄的秦國公子,又為何倉促之中只帶了那位秦國公子回秦國。
回憶随即就毀了皇帝本來甚高的興致。周圍人早擅長揣摩他的心思,不着痕跡讓人将小公子小公主請出,成年的公子公主亦陸續告退。他并未在意,最後只剩下扶蘇一人。 本以為扶蘇亦會跪安,哪知扶蘇走到他不遠處:“陛下,途中可曾受驚?”
其他成年兒女絕口不提博浪沙之事,唯有扶蘇。
聽出了那話中的擔憂,心中一暖。細細看了看長子。燭光下,長子秀美的眉目感覺比往日更柔和了,眼中傳出的關切讓他淡淡一笑:“放心,他們奈何不了朕。”
只要他願意,北至遼東,南及吳越,東抵大海,西到巴蜀,他可将這天下翻轉過來要那刺客無立足之處。盡管有人因渎職獲罪,但他就不窮追。
自高漸離以後,他再不接近與六國諸侯有關的人。那個刺客的出現就像是驗證了高漸離的話。或許他們真會一直出現。他絲毫不怕,堅信天意是在他這一邊。
扶蘇有些皺眉,問候确是關心,本欲随之勸說一二。猶豫之間聽得一句:“朕無礙,你退下吧。”
“…是。兒臣告退。”最終欲言又止。
長子眉間憂慮他盡收眼底。不敢說出口,大概是懼怕自己。這樣也好,父子間的分歧不用暴露出來。
“扶蘇”。
空蕩蕩的殿堂被燭火照得透亮,輕輕念起長子之名,回味着初為人父時的喜悅。“扶蘇”,枝葉茂盛之意,寓意他的家族如同擁有繁盛枝葉的大樹,寓意大秦帝國的勃勃生機。就這兩點,上天還遂了他的意。
一統六國絕不是終點,皇帝要開疆拓土,三十萬大軍北擊匈奴,百萬大軍攻取百越。他向往成為仙人,耗費百萬錢財只為尋得長生不老仙藥;七十萬囚徒修建帝陵——陵墓以水銀為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遍是世間奇珍異寶。即便是死,他亦要一切宛如生前。
到後來,為堵天下悠悠之口,非秦國史書,諸子百家除法家之外的詩書典籍(注1),被他下令一把火燒光。
自稱帝之後,朝堂之上沒有人敢違抗他。至坑殺術士(注2)命令一出,唯有扶蘇一人站了出來:“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今陛下用此重法,臣恐天下不安。請陛下三思。”
扶蘇只是勸谏,姿态謙卑,口氣溫和,言語委婉,絕對算不上違逆。然而皇帝看來,他只聽見那話外之音——暴虐妄為,天下已是疲憊。如今此舉更會讓天下騷然。
扶蘇不是第一個如此放肆的人,當年有人說的話比扶蘇今日之語重百倍。
“天下大亂,萬民受苦,禍及後世。”他記得那個人當年說的每一個字。那所謂尚法的後果,實則是無稽之談。
那一日燕太子歸國之願被拒,在質子府中一改往日的溫和避事,咄咄逼人,句句指責着雄心勃勃的秦王。秦王政聞之大怒,順手抓了一樣東西重重摔在地上。
那是他們唯一一次争吵。那一刻才知道,燕丹的心思他從沒摸透過。
這回憶更讓他怒不可遏,頓時站起身随手抓了案上的竹簡往臺階下的扶蘇身上擲去。扶蘇不敢躲,竹簡也未砸到扶蘇,落到一旁,清脆一響。殿下群臣嘩嘩跪了一地:“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扶蘇亦跪下了,口中卻初衷不改,眉頭都不皺一皺:“惟請陛下三思。”
“希望公子長大以後,不要像大王你。”
多年不去想那個人,但今日那張臉總出現在他眼前。那一刻,那個人的笑容暖如春風,他便整個人醉倒在某種情思中,心中唯剩下旖旎的色彩。待數年之後這句話真正應驗的時候,他只感到怒火如烈焰一般灼燒着胸口。
已過了這麽些年,你還要繼續愚弄我嗎?
滅趙後他曾在邯鄲找到了舊日府中的老人一一問過,燕丹曾經提過的那個女孩根本從未存在過。
編造出這個人,想是為了從他口中探出繼韓國之後的目标。而在這之前他從未懷疑過絲毫。正如荊軻的到來,他真以為是燕國舉國請為內臣,沒有半點疑慮。
心中冷笑,你最清楚該如何愚弄我了。
大殿裏安靜得可怕,群臣不敢擡頭。天子的怒意飄散在殿堂之中,他們只想遠遠躲開。
看着跪在殿堂上的扶蘇,皇帝緩緩坐了下來:“汝即刻起身至上郡,做北面三十萬大軍監軍。”
既然扶蘇怕見血,那就讓他日日見血。你欲讓他不似我,我絕不讓你如願。
漢元年
“霸王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
耳邊傳來極洪亮的聲音,抑揚頓挫,不時還能聽到陣陣喝彩之聲。應是說書之人,正繪聲繪色重現着巨鹿之戰西楚霸王破釜沉舟殲滅秦主力的沖天豪氣。
或許是累了,也或許是被講書之人引了興趣,他坐了下來。身旁一人扶着他,小心選了一處讓他避開周圍人可能的碰撞。
自被送出王宮,那個人就在他身邊。表面是照顧他的起居,想是秦皇帝監視之意。不過他們二人卻相處甚和,如今秦已滅,那人還是在他身旁細心照料。
他一直在鹹陽。漢王入關,秦王子嬰投降,他是聽身邊之人說的。真正讓他直接感覺到秦帝國的倒塌,是持續了三月呼吸間的不适。那位楚國英雄入關之後放了一把火燒光了曾經鹹陽所有的宮殿,包括尚未完成的阿房宮,大火燒了三月才停。他看不見沖天火光,只是燃起的濃煙彌漫在空中不停刺激着咽喉,連胸口在起伏之間都會感覺疼痛。
周圍的人都在為那位霸王歡呼着。說書之人又開始了一段傳奇:“話說在下當日游歷時曾遇到一位醫師,當日荊軻刺殺秦王時他正在大殿上。諸位若想聽那位刺客的壯烈可不要走開了…”
他可輕易想象出荊軻當日的神勇。而那個藥囊的出現,就像是上天開的一個玩笑。
“荊軻自知刺殺不成,倚柱而笑,箕踞罵秦王:‘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 說書之人講得極其動情,周圍盡是嘆息。
必得約契以報太子… 早猜測是如此,事隔多年再聽來還能感到鑽心的酸楚。
“刺秦之人,首為荊軻,次為燕國琴師高漸離,三則是博浪沙那位刺客——正是當今漢王帳下謀士張良。 前兩位刺客都死于鹹陽,正是這第三位‘刺客’,最終引領漢王入關毀掉了大秦王朝。這便是天意了…”
天意
那雙木讷無光的眼睛頓時流出淚來。身旁的人替他輕輕擦去了。
若說“天意”,究竟何為“天意”?燕太子當年如果能狠下心,就無須身首異處,“高漸離”也不會來鹹陽,天下黎民是否就能躲過十四年暴秦之苦?
十四年積累的恨鑄就了鹹陽那場大火,傾覆還不夠,要将那個罪孽王朝存在過的痕跡全抹去,只留廢墟與灰燼。帶着那具已被衰老侵蝕的身體,他在這廢墟之上淚流不止。
那個暴君為了自己固執的愛意留下他,暴君已被黃土掩埋,他卻還在為那愛意存在着。最終等到義軍入關,等來暴秦的轟然坍塌,等來自易水之別就期盼的正義。
注1:燒書只是民間燒書,占蔔,種植、醫書之類的不燒。老百姓要學可以到中央政府組織的地方去學秦法。 據說所有的書在秦國宮殿都保存着,遇到項霸王是真正毀于一旦了。霸王真是以暴易暴的典型。
注2: 陛下冤啊,沒坑儒生,殺的是那幫騙他的錢沒幫他成仙還說他壞話的方士。
完
作者有話要說:
斷網那陣本該好好把最後一章接上,結果中途被奧運分了心,等到BB開學一翻出來根本不知要怎麽接~~~~就這樣結局吧。歷史很沉痛,被我Y成這樣結尾的時候卡得不知道怎麽敲鍵盤也就很正常了。
這裏引用鮑鵬山先生幾句話: “
韓非是兇險人生之手段。
孔子提倡“仁”,孟子強調“義”,荀子講“禮”,韓非講“法”,“法”來了,秦來了,中國歷史上最殘暴的時代來了。
韓非骨子裏恨人。
韓非為天下人,天下學子置之死地,而自己又先蹈死地。
”
讀懂了韓非再讀秦始皇,某人當時就感覺背脊發毛~~~陛下心理得多陰暗才能用韓非那條路啊Σ( ° △ °|||)︴ 太子又偏儒墨兩家,自然不能同陛下一起胡作非為。心又軟,派個刺客去都說要抓活的。最狗血的是陛下那位丈人居然二到極點,你把兒子捆起來送到鹹陽沒準你就能保全了啊TQ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