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他們說,秦軍棄禮儀尚首功。說秦軍的士兵腰間懸挂着戰敗者的頭顱,說他們在戰場上為了争奪敵人的首級甚至會自相殘殺…”
“你不該講這些。”
“為何?”轉過頭,看那個人英武的眉眼,“只能帶劍游俠來講?”
那人淺淺一笑,他笑起來總有些腼腆之意,與他的身份不符,絲毫不覺淩厲。手被他握起,傳遞着讓人安心的暖意:“你擔心嗎?”
“你沒發覺嗎?自太子私自回國,城中的人都驚慌不已,怕秦國以此為借口發兵。秦軍如今已在趙國開戰了。”西面有只猛獸不斷東進,逼下一座座城池,百裏之外的薊城已無法安穩入眠。
“沒有這個借口,它也會來的。”
“他們說它是只猛獸,奇怪的是竟無法阻止它。” 嘆了口氣。
那人對他的比喻先是笑了笑:“若真是猛獸,越是野蠻兇殘,越能給人傷害。但也越是會被人制服。”
“這就是游俠的答案了?”
他感覺臉頰亦傳來暖暖的觸摸,指腹流連,如愛人的輕撫。
像是失去許久的暖意,而身體卻有陣陣的疼痛。他不解為何會如此,盡力不去理會痛意,只想看清愛人的臉。
眼裏只見漆黑一片。無論如何搜尋,都是無盡頭的暗夜。唯有臉頰上的觸摸,真實得如同身體感受到的疼痛。甚至能感覺柔軟的衣物觸碰過皮膚。高漸離迷茫起來,卻已然沉醉于那觸摸之中。
“醒了?”
那個聲音極冷,居高臨下,若有若無的嘲諷,并且無比熟悉。高漸離頓時強制自己清醒過來。頭一轉就欲避開觸碰。
來人顯然不滿他如此舉動,暗暗用力将他的臉禁锢在手中。而他此刻正靠坐在牆上,手,腳都被系上鎖鏈。掙紮不過,亦放棄了。
感覺一只手離開臉頰移到脖頸處,稍稍撥開衣物,高漸離微微一顫,而來人只是看了着他脖頸處那圈顯眼的淤紫。随後便将目光移開,雙手也放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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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中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但下手之人已極留情了。倒是皇帝自己親手留下的那圈淤紫最顯眼。
當時的确就欲那般掐斷刺客最後一絲氣息,再将他的頭斬下,懸挂在鹹陽城門。
若是如此,鹹陽的風沙會日日掃過那顆頭,路過城門的人都會擡頭望,看血液流幹之後死亡特有的青灰如何覆蓋住原本的白皙。自己曾經肆意欣賞的眉目會逐漸被世人所避之不及的肮髒之物纏繞侵蝕。
“獄卒說,你一個字也不肯說。”臣子們催促着皇帝,要讓他此刻心中想象的場景變成現實。
……
囚徒的沉默在意料之中。秦皇帝的長目緩緩掃過四周,石牢陰冷。他本不打算在此久留。
“卿可曾算過,當初跟随荊軻到鹹陽的燕國使者,一共有多少人?”他再次用了親昵的稱呼,“卿又可曾知曉,數年前燕國太子從鹹陽逃回薊城後,留在質子府的燕國人,還有秦國人,一共有多少?”
高漸離的臉頓時有了變化。
“朕後來去了卿的住所。服侍卿的那位侍女極細心,見天氣漸冷,特意給鳥籠上蓋了驅寒擋風之物,據她說,那是她親自縫制的。”
“她年紀尚小。朕在她這個年紀還未親政,被‘相國’看管得極嚴,卻會偷偷跑出宮外去鹹陽城某處…”本只是感慨小侍女的年紀,卻在不覺之間陷入某些過往。
稍稍停頓,一只手理了理高漸離淩亂的發。
“那個院中還有好幾個和她年紀相仿的侍女和宦臣…動手之前,可曾考慮過會有多少人被你牽連。”
威脅,告誡,他便是樂于施予他人恐懼,若高漸離能看,便可發現他長目中溢出滿意的笑意:“還是一個字不肯說?”
“陛下…想聽什麽?”高漸離不知在此地過了多久,但這确是他到此處後第一次開口,聲音嘶啞幹涸,卻極順從。
獄卒端着青銅飲壺走了進來。他動作熟練,一手強迫囚徒張開嘴,一手舉起飲壺緩緩傾斜,将水倒入囚徒口中。
他的動作不重,高漸離還是被不斷流入喉中的水流嗆到了。胸口劇烈排斥着,疼痛難忍,而那水流對于幹啞的咽喉無疑是甘泉。
秦皇帝只在一旁冷眼看着,獄卒已離開,他待到高漸離的氣息平複下來才問道:“你的同謀。”
“陛下早得到太子的頭了。太子府中其他人如陛下所說或被放逐或被殺,何來‘同謀’?”
高漸離的來歷不是沒查過,獨自一人在宋子城,獨自一人來鹹陽。
這本不是他想問的。
那為何要問呢?聽過答案後反覺胸口被誰壓了一塊巨石。
目光一轉,正注意到高漸離的手。曾捧起那雙手細細打量,暗暗贊嘆其被賦予在琴弦上的精妙。如今鐵鏈重重扣在那兩只手腕上,那雙手就只能靠在一起,無力垂在地上。
“說着六國人如何恨朕。你行刺朕,難道不是因為荊軻?”
“沒有荊軻,山東六國同樣恨陛下。陛下最清楚是為何。”
“數年之後,無人再記得山東六國。那不過是些必要的痛。像你在沐浴時掉落的發,很快就會長出新的。”
高漸離驚駭于此無比輕巧的比喻。
若他的雙眼是因為荊軻留給秦皇帝的懼怕;以往他只能觸摸到秦皇帝的傲慢與張揚;而此刻就是他入秦以來第一次直面秦皇帝的暴虐。
天下所識,秦與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貪戾好利無信,不識禮義德行,若禽獸耳…(注1)
“朕以為,你比燕國那位太子聰明,否則怎會說——‘不管天下如何變化,琴總是琴。’?”
高漸離還未從驚駭中回神,只感覺一陣寒涼之意,涼過他如今倚靠的石壁。轉換太快,那股暴虐已消失無蹤。好似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受到傷害的無辜的人,而他自己則是那個為達目的肆意欺騙的人。
那句話,并非是個幌子。
刺殺的念頭,在來鹹陽的路上絲毫沒有;只是敵意一直都在。
難道該回答說,若陛下一開始就殺了卑下,便不會有行刺之事…
他不懂六國的恨,亦從未在意,不曾憐憫,将那恨意強硬地踩于腳下,像踏過脫落的發絲,就如猛獸一般暴虐;又像個孩童一般肆意,想聽琴音,就執意把敵對立場的人留在身邊。
挽歌是悲痛與哀悼。暴虐的人心如鐵石,何樣的哀求都不會讓他們産生半點憐憫,又怎會花半點心思來聽。
這寒涼之意,又是從何而來…
高漸離再次默然,秦皇帝開始感覺煩躁。
到底想從高漸離口中聽到什麽。得到的回複無不是了然于心。為何特意來質問。又為何最初要将他留在身邊。
他從未去深究,只是随了意願。
而那意願卻是無關要緊——這世間有人無視皇帝的意願,威勢也無法将其馴服。韓非對此早有方法——“勢不足以化,則除之。”(注2)
徹底消除,如同對待嫪毐和呂不韋。但這實則是最後的選擇。
到如今,也只能如此。
“知道朕為何賜你一只鳥?”
“有人曾告訴朕,若要馴服鳥兒,就要将它那些長而硬的羽毛剪去,讓它自此依賴人的喂養。”
比起執政最初時的順則生逆則亡,韓非的計策更絕妙——“夫馴烏者斷其下翎,則必恃人而食,焉得不馴乎?夫明主畜臣亦然,令臣不得不利君之祿,不得無服上之名。夫利君之祿,服上之名,焉得不服?”(注3)
“最初,朕沒這樣做,有只鳥兒就飛走了…飛回了‘他’自認為的‘故地’;對你,朕剪掉你的‘羽毛’,卻無法讓你馴服。”
見高漸離臉上不掩飾的不悅,皇帝微微笑了笑。
“朕甚是喜歡你在身旁的時光,亦從未将你想象成刺客的模樣。琴師只需奏琴即可,不是嗎…”覺可惜,卻必舍棄。
“既然無法馴化,那朕亦無需再将你留下。”
就在說決斷的這一刻,在具體命令出口的前一刻,留下高漸離的原因頓時明晰了起來。
——他只在等這一刻,等待自己口中說出判決來。
秦王政二十一年
燕王喜從遙遠的遼東派使者來了鹹陽王宮。自荊軻過後,鹹陽王宮的朝堂異常戒備,使者所獻之物被搜查,使者不得靠近秦王。
那個使者遠遠跪拜在極遠處,聲音裏盡是懼怕:“燕王全不知刺客之事,已将逆子致法,求大王開恩。”
本該由他來決定結果。
就如同高漸離,他要一只完整的鳥,是要關入籠中禁锢,還是剪去羽毛強制馴服,即便最後如同高漸離一般無法馴化,只應由他來抉擇…
“陛下可知道,樊于期将軍的頭,是荊軻取的。”
秦皇帝回神,長目間盡是疑惑,不知其何意。
高漸離思緒本在那寒涼之意,他想起易水送別。朝陽閃耀,冰雪晶瑩,荊軻筆直站于冰雪上,沉靜之氣甚至壓住了冰雪的寒意。後來秦皇帝将他比作鳥讓他不悅,“飛回故地”卻忽然讓他想到一個人。
那個人亦在易水邊,一襲白衣,寒涼似雪。
散落的片段在腦中迅速串成一片…那只是個猜測,他無意去理清,卻能以此解清入秦後的謎團。秦皇帝總若有若無想要拉近距離,并且數次縱容他的放肆無禮,直至如今。
若真如此,荊軻失敗後一直困擾于心的疑慮也至此通透。
“太子不同意,荊軻私自說服樊将軍自盡,如此大王必會召見他。”與荊軻相知多年,唯有這一件事與血相關。盡管從未看過荊軻拔劍,卻可自此猜測出他劍尖的鋒利。
“荊軻,是不會失敗的。”
皇帝以為高漸離在胡言亂語,他曾就此憐憫過琴師,此刻只冷冷打破他的幻想:“朕如今正站在你面前。”
“是。陛下站在卑下面前。”高漸離重複着。嗓音平穩,面色竟有淡淡的笑意。
輕嘆氣,走到高漸離面前,單膝跪地,靜靜看着他。猜想是否這顆頭挂在鹹陽城門時仍帶着如此笑意,足以讓看到“它”的人心生悲憫之意。
曾有許多頭顱被送到鹹陽王宮,臨死的恐懼和痛苦留在已變得青灰的皮膚中,讓那一張張臉都扭曲起來。
只有一次例外。
“燕王為了讓陛下确信,特意在匣中灌了水銀。陛下請看。”遼東來的使者打開木匣,自視甚高的秦王政竟不敢看。像個被內心的恐懼驚吓到的膽小孩童。心,好似被誰的手緊緊捏攥着。好似他整個人被抽離了身體,他無法感覺到任何,除了胸口持續不斷的痛。
“無論發生任何事,也不應太驚訝。即便最親的人往你身上刺一刀。”
若他真能說到做到,即便不是像高漸離一般面露笑意,亦會眉目舒展,面色淡然,一如往日。
只是那不是秦王政,或是秦皇帝,或是趙政想要的結局。‘他們’從未預料過這個結局。 ‘他們’以為可以随心所欲,沒有任何人敢違逆,包括生死。
“他們”從未親口向他告別。若他要為所作付出代價,也應由“他們”來審判,而不是借他人之手。
将高漸離留在身邊,只是為了彌補那個缺失多年的告別。
伸出雙手,輕輕捧起高漸離的臉,小心而生澀,他已太久沒有如此小心過。想要的都能得到,身邊就再無珍貴之物了。眼光掃過高漸離幹裂的嘴唇,他湊上前徑自親吻起來。
唇間極輕的觸碰,高漸離有些僵硬,不回避,亦不回應,任那個人的唇碰着自己的。他輕易可讓天下顫抖,他的唇卻柔軟溫熱,傳遞來愛意。延綿沉厚的愛意。
感覺自己都被那愛意感染了,莫名覺得悲傷。
“他就如你一般魯莽。”
耳邊聽得一聲重重的嘆息,以為秦皇帝是在與自己對話,後來才發現他是在對着另一個人。
“你若想讓他隐姓埋名,朕就讓他活下來,如你所願。”
……
那個猜測是對的,只是那已無關要緊。越來越遠的腳步聲讓高漸離入秦之後第一次感覺到害怕:“陛下忘記帶走卑下的頭了。”
利劍折斷了,利劍的主人亦被懲處,他卻因此要被留下。
皇帝并不回頭:“普天之下,朕不開口,沒人敢要你的命。”
“除非你自己動手;否則就只能活下來,看你所說的刺客會不會一個一個來刺殺朕。”
作者有話要說:
注1:選自《史記魏世家》
注2:選自《韓非子.外儲說右上》
注3:選自《韓非子.外儲說右上》。
PS :有人評論過韓非對于馴鳥的比喻:“唯一所剩的自由人格都被韓非賣給帝王家了。”非子V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