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這是孩童才會問出口的話。
燕丹看不見對方的臉,卻頓覺自己反應太過,不提兒時,只在秦國的數年也應知對方絕不會不知分寸做出魯莽之事。自己只需把握住方向,不要有任何偏離。
身體放松了些,唇邊淺笑:“陛下可聞有人從日邊來?”
“自是沒有…”秦王政絲毫不意外這個答案,“只是,丹恐怕忘了,明日你可輕易舉目望日,而你來鹹陽這數年,可曾有哪一日望見過薊城?”
此話聽似無理,但若出自孩童之口,成人必定驚訝其聰穎過人。
秦王執意更進一步,頭仍埋在燕丹胸前,擡起雙眼看着他的臉:“你在比日邊還遠的薊城。唯有‘秦國大王’可以讓你離開那裏。”
“厲害吧?”
炫耀一般,又有些示威之意,燕丹只覺哭笑不得。又有一只手再欲探進自己的衣襟,卻只停留在開襟處:“想推開嗎?”
長目裏的光芒立即不同于之前,鋒芒與氣勢都收斂了。那目光裏有明顯的請求與撒嬌之意。像幼時一樣,一開始惹燕丹生氣,再溫順趴在他身上請求原諒,迄今為止從來沒失敗過。
始皇二十七年
琴聲撬開了封存的鍘刀,被禁锢的回憶如淺淺的流水緩緩滑過心間,連綿不絕。它們本像某種細膩軟糯的糕點,一旦嘗試就永遠記得,那種浸透心間的甜永遠不會讓人感覺膩煩。秦皇帝索性開始依賴琴聲,閑暇時刻必要高漸離陪伴在旁,無論每夜在鹹陽北陂的哪一座樓閣,必要聽着燕地悲歌才肯入眠。
聽琴時,他的雙目會在琴師的臉上游離,如點到即止的輕輕觸摸。
身處天下至高之位,不需為任何人費心。若還有人能牽動自己,不難知曉這意味着什麽。種子剛冒出小小嫩葉,正是最柔弱美好的時期,可肆意幻想它未來的蔥郁茂盛。但他并無意讓其茁壯成長。
高漸離對此茫然不知,時間因為不分晝夜而異常緩慢,仿佛此生會長得到不了盡頭。
一日在北坡行宮,一曲完畢,高漸離聽得秦皇帝問道:“可曾聽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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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師技藝精妙,賤妾仿佛看到燕地飛雪。”
說話的女子帶着燕地的口音。往日他雖能感覺有女子在旁,但她們都極其安靜。這是唯一一次秦皇帝在聽琴時問身邊寵姬話。
“以琴師之意,她可說對了?”
“…是。”
高漸離并未想太多,而秦皇帝卻像發現了什麽,細長雙目緩緩掃過高漸離的臉,若有所思。收回目光後冷冷笑了笑。
“燕地飛雪嗎…朕記得幼時在邯鄲,太後曾說北面終年積雪,似還有一人面蛇身的神獸,身長千裏…”
“陛下所說可是‘燭龍’?” 見皇帝似乎心情大好,女子也就順勢接了話,“燕地的孩子都是聽那個故事長大的。”
“終年積雪之地,是指遼東嗎?”
“故事中說是‘不見日’,應是比遼東更北….”
“琴師以為呢?”
“回陛下,燭龍在‘積冰之地’,傳聞那裏‘魂乎無往’,确應北過遼東。”
提及故地,琴師的話異常多了起來。秦皇帝嘴角一抹淺笑,再看眼前女子,正是所謂的“燕趙佳人”。二國女子向來以美貌著稱,特別是邯鄲女子,她們極擅修飾自己。已故太後便生于邯鄲,從來豔麗奪目。似是受自己母親美貌的影響,自幼起他便已眼界甚高,只愛極致美麗之物。連統一文字推行的小篆字體也優美無比。小篆筆畫複雜,形式奇古,可随意添加曲折。丞相李斯的小篆雄強渾厚,圓渾遒健,每次看來無不是極度的享受。
慵懶躺在席上,手指輕拂過女子下颚,漸漸有了些親昵之舉。女子也不避,順從地靠在他身上,目光流轉神情妩媚。
他想該遣琴師回去了。溫柔示意懷中美人回避片刻。待佳人離去,自己則起身走到高漸離身旁,嘲諷道:“為故人彈奏的挽歌,原來僅是飛雪嗎?”
那種質疑讓高漸離不快,若燕國人能從聽出燕地之音,在他看來本無可辯駁。但秦皇帝就是抓住這點不放:“朕還以為卿無論何時都不會隐藏對那位故人的思念與緬懷…”
高漸離的眉皺了皺,極度細微仍是被他捕捉到了。他笑地有些惡意,再次惋惜起那雙眼睛。若那股抗拒能從原本清澈的眼睛裏流露出來就更有趣了。
他不認為高漸離的眼睛是因為自己的殘忍。他認為那是燕丹種的惡果。始作俑者才是罪大惡極,荊軻也不過是枚棋子。
本只是戲弄之意,想到此突然就有了種報複的快樂。
他一直不知自己究竟砍了荊軻多少劍,只是想着要奪取刺客最後一絲氣息,讓那雙淩厲的,充滿殺意的眼睛不再看着自己。
他站在荊軻的對面一劍一劍刺向那具身體,溫熱的血液從劍尖方向噴射出來,濺了他一身。等到他徹底緩過神來,濺到臉上的血跡已經凝固了。
設了九賓大禮期待對方的請降,對方實則遣來了一把利劍,嘲笑他的貪婪無備。
重重吸了口氣,秦皇帝繞到高漸離身後,彎下腰,雙手壓在琴師瘦削的肩膀上,緩緩施加着力道,頭則湊到他耳邊低低說着:
“發覺了嗎?”
“不管卿此次以何為理由都無可否認。”
他的目光不懷好意,清楚自己的琴師是如何珍愛那枚‘棋子’,屢次言語沖撞,他一次也沒忘。他會讓他加倍償還:“卿來鹹陽是對的。”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終有一日,卿就會忘記愛人的臉。”越是珍愛之物,越會讓人軟弱。
手掌下感覺到了明顯的戰栗。他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待到那時,朕還想聽卿用這把築,為大秦萬世江山所奏的頌歌。”
琴師被送回住所已極晚。迎接他的侍女覺得他面色不佳,連忙扶他回房坐下。細看之下,高漸離的面色當真與往日不同,似很是疲憊。從那一日夜晚被招至北坡行宮開始,皇帝每日必招高漸離,不管多晚,不管多遠。聽聞第一日皇帝就聽着琴聲入睡了,身旁的宦臣也不敢随意遣走琴師,高漸離就被留了一整夜。後來皇帝才示意若他入睡,琴師便可離開。
見高漸離還抱着築,她想接過,對方卻絲毫不松手。猜想是發生了什麽事。她只擔心他會惹怒皇帝,然而他整個人又完好無損,送他回來的人也無半絲問罪之意。
轉身端了水來,将飲壺送到高漸離唇邊。高漸離喝了一小口。
“琴師面色不好,可是有事?”
高漸離自不可說,只找了個理由敷衍,說自己惹了陛下不快。
“想必陛下也未真動怒。”侍女不明真相對此深信不疑,只是盡力安撫他。之後還特意壓低了聲音,“你知道陛下是如何處置‘那些人’的……你來時,王宮裏所有人都以為你必死無疑。陛下對琴師必是萬分喜愛,琴師只需謹慎些…”
在小侍女的眼中,被擁有權勢的人喜愛是無上的榮耀。在高漸離看來,‘喜愛’二字實在無從談起。秦皇帝心思深沉,輕而易舉看透自己并且聲言要剝奪自己最珍視之物。當即便如聽到弦斷一般。
更像是被他周身那股氣勢震懾住了。那種天下在手無人可阻的桀骜,九州匍匐在他腳下,世間萬物不可逆他之意。
忘記愛人的臉嗎…
過往是一道牆,一牆之外是廣闊的天地,一牆之內是永遠陰冷的囚籠。 牆內的人迷失其中,牆外的人頂多投來憐憫的一撇。
忘記荊軻的臉,在高漸離看來無疑是這世間最惡毒的詛咒,惡毒到自己連想一想都無法承受。
本以為來鹹陽能失去的至多是性命,所以才無視忠告執意南下。本應在宋子城的酒家中隐姓埋名一生,不再碰任何樂器,不再聽任何樂曲。
直到某一日酒家忽然響起了擊築的聲音。
遠遠飄來的音符驚動了正在苦做的“琴師”,那樂聲雜亂不純,節奏混亂。他的手指因長久的勞作看不出原本幹淨修長的模樣,已不自覺開始模仿擊築的動作,仿佛要糾正擊築之人不純熟的手法一般。
到底沒有記住那句話,任由過去在築聲間一點一點重現。以至如今被剝奪了光明困在秦國王宮,懼怕被秦皇帝剝奪此生最重要之物。
讓自己忘記荊軻,是想報複荊軻嗎?因為荊軻差一點就能取了他的性命,當着天下人的面羞辱了他?
荊軻的失敗,高漸離迄今不解。盡管從來拗不過事實,心底總還堅信荊軻必定會用生命完成對太子丹的承諾。
秦王政二十年燕國易水
使者隊伍行動嚴密,知情人不多。高漸離是在荊軻出發前一晚才得知消息,太子府的賓客親自送來荊軻一封親筆。
“明日使者出行,太子會派人來接琴師。”
隊伍在易水做了短暫停留,易水已結了厚厚的冰,人馬皆可踏冰而過。送別的除了高漸離與狗屠,還有燕太子及太子府少許賓客。所有送行之人都着白衣,正如一望無垠的雪地,是給壯士的葬歌。
諸人圍着荊軻秦舞陽行禮道別。高漸離抱築離得最遠,待其他人漸漸散去,視線中唯剩荊軻——他立于皚皚白雪中,在凜冽的寒風中筆直地挺立着,像一把永不折斷的利劍。那日的陽光還殘留有一絲溫度,從背後灑向他。在高漸離看來,竟有一種祝福之意。
荊軻的目光遠遠望過來,一如往日的堅毅深沉。自從他做了燕太子的賓客,兩人相見的次數寥寥可數。荊軻雖是游俠但言辭從來恭敬,此次永訣,僅是将所有話語寫在那封短短親筆上了。高漸離跪坐在雪中,将築置于膝上,言語無力,撫琴相送。
萬裏碧空,連綿白雪,亘古的凝重在天地的盡頭連結起來。蒼穹之下,易水悲歌。荊軻毅然轉身而去,再不回頭。易水邊所有人都要為那份任俠勇武放縱慷慨付出代價。
“這把築,就請琴師就此忘記。自此謹記,不可再碰觸任何樂器,不可再聽任何樂曲。”
這便是高漸離要付出的代價。
說這話的人正是太子丹。那日他親自到了高漸離的住所,語氣半是規勸半是命令。
高漸離對他不陌生,兩人在他賜給荊軻的府邸中見過幾次。薊城裏傳他為人平和,大開養士之風。高漸離親眼所見,他貴為太子,言行之間極度謙和。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眼睛,漆黑明亮,透出一股讓人不可輕易觸碰的堅韌,仿佛他從來不會迷失方向。
即便那時他已知刺殺失敗,秦軍即将大舉進攻燕國,眼神也沒改變絲毫。
高漸離卻感覺到一絲悲傷。不是為荊軻的失敗,也不是為那個隐姓埋名的将來。那絲悲傷更像是從太子丹身上散發出的。
秦皇帝曾說他是始作俑者,所有的後果都應由他來承擔……
刺秦一事究竟是為他的私怨還是為天下,荊軻似乎并不以為意。荊軻是極度高傲之人,絕不會輕易為誰獻出生命。 高漸離隐約感覺他們兩人有些相似,有樣東西積聚在心中多年隐而代發,身邊親近的人為此會受盡痛苦。
雖然燕王喜為求活路殺掉自己的孩子,自己父親下手總好過秦人的屠刀。這是高漸離的私心,遼東的堅冰飛雪遠勝過鹹陽的驕陽。
此刻憶及起來,竟覺太子丹說的那句話像是懼怕自己帶着築來到鹹陽王宮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PS: 忘了個那個始皇二十七年補個注,最初第一章也沒提。寫到這裏因為時間跳躍又必須要寫,這個二十七年是推測的。博浪沙在二十九年,估計高漸離是在二十七或二十八年做的陛下私人琴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