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如今想起對方當初的警告,可氣卻也無可責怪。 幼小的王與大權在握的重臣最終只能存活一個,這是游戲規則。如此結局,已是最好。
“陛下無需意外。”
燕丹的語氣恭敬依舊,秦王政卻在那絲恭敬裏極難得感覺愧疚,有些別扭得轉過了頭。
始皇二十七年
秦皇帝是在高漸離的琴聲睡去的,再一睜眼,天已破曉。
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秦王政” 已過不惑之年,二十年的時光在他眉宇間留下了淺淺的紋路,屬于“秦王政”的張揚氣勢卻一點也沒收斂。黑色龍袍一加身,秦皇帝氣傲神威,目空乾坤。此時天下初定,他正意欲東巡郡縣。
皇帝精力過人,天下之事無小大皆親自決斷,每日批奏的竹簡數以百斤。今日休息間隙,忽憶及上一次東行,正是趙國滅亡後去了邯鄲的那一次。
自認不是喜歡追憶過去的人。未來無可限量,誰又會停留在過往中。就連燕國那位太子也曾說過追憶過往無用的話。
在燕丹還沒有徹底毀了他關于邯鄲的回憶前,他總會去那座質子府中。後來秦并六國,異國質子府自沒了用處。如今那裏變成何樣已無關要緊。然而在燕丹最初私逃回國後,那府邸的一切都未曾動過。他執意保留其中一草一木,後來徹查所有,燕丹只帶走了一樣東西——是他曾經在質子府中意外發現的一對耳飾。
秦王政十年
秦王是好奇,那似是被主人珍藏之物,用紅色的錦緞包起來放在塌間。好奇心驅使着他,想知曉是何物讓府中主人如此愛惜。
是女子所用的耳墜。圓潤的珍珠閃着柔柔的光澤,靜靜躺在柔滑的錦緞上。倒不是如何的稀世珍寶,只是錦緞刺目的豔紅色就像燃燒起來的思念一般。
耳邊傳來平穩的腳步聲,他拿起其中一個在眼前晃動,笑得不懷好意:“太子竟是多情之人。”
燕丹的眉間輕輕皺了起來,示意對方将耳墜放回原處,語中輕聲責怪:“誰讓你動的。”
“聽說太子娶的是燕國女子?這耳墜是太子妃的,還是你到秦國之後,哪位佳人贈給你的?”
對方口氣輕浮,燕丹當沒聽見,席地而坐。離開燕國時他已大婚,入秦為質幾乎打亂了一切安排,也別了新婚不久的嬌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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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另換了一副表情,就像摯友談心一般:“你離開燕國也不過大婚不久,這般珍藏這對耳墜,想必,是異常珍惜那位佳人。”
這話像出自未經事的孩童之口。或許在他看來,留住一樣東西就是留住一份情。
若這樣,自然也能明了他為何殺了太後那兩個年幼的孩子。 流言未必都是真的,唯獨關于那兩個孩子的流言燕丹信了。因為自己都能想象出秦王那時暴怒的模樣。
嫪毐之變至今已一年,秦王已将太後從雍地接回鹹陽甘泉宮;呂不韋罷相,秦王下旨要他離開鹹陽前往河南封國。
或許如今他也該想明白了,即便殺了那兩個孩子和嫪毐,他的母親也再不是曾經那個母親了。
燕丹自顧自想着,長長的睫毛在臉上灑了一片濃厚的陰影,竟有一種哀恸的神色。秦王會錯意了,以為對方在思念離別的嬌妻。唇邊翹起一抹冷笑:“真好。”
“寡人剛回鹹陽時,有個宮婢侍奉在旁,細心體貼,那時年幼,總愛看她笑,總覺看她的笑臉像是看到一樹花開……”
本以為會聽到一個完整的故事,秦王就此停住,短短沉默之後卻在提及另一件事:“如今後宮中遍是各地佳麗,加冠後再看她們,竟都覺面目可憎,絲毫也不願親近。”
語中多是自嘲,燕丹明顯感覺到了疼痛,那是秦王本該有卻從未表現出的疼痛。聽聞太後曾與嫪毐約定,秦王政一死,她便立嫪毐的孩子為王。昔日的慈母真是被欲念沖昏了頭,這個約定已足以讓任何有心之人铤而走險,又有哪個孩子能夠直面生母這般行徑。
“太子竟還有一對耳墜留在身邊權當思念之物,真令寡人羨慕。”疼痛隐而不見,語中只剩冷嘲熱諷。
燕丹記得趙姬美豔妖嬈,會笑着彎下腰輕言囑咐自己:“照看好政兒。”
自幼為質他國,在她身邊多少會有些感受母親味道的心思。公室女子淫亂在各國屢見不鮮,厚重的竹簡上記載着幕幕血腥鬧劇,如今主角換成了昔日親近的面孔,他只輕輕應了一句:“太後是一時糊塗。”
秦王卻是意外,這是第一次有人替那個女人說情,他轉過頭盯着燕丹:“太子,是想替她開脫?”
四目相對,燕丹心底竟忍不住輕顫起來。秦王的眼睛裏有些東西,重重壓迫着被那道目光所觸及的自己,他說的每一個字,都透出抗拒之意。
自己心底那絲輕顫,是恐懼。
“讓人拿酒來。” 秦王不願再提及雍地之事,話中一轉,語氣也軟下來。
“……陛下不應在此處飲酒。”
“難道是燕國商人此次帶來了上好佳釀,太子才不願與寡人共飲?”
秦王的口氣些許無賴之意,臉上的笑容無疑別有居心,看來極其刺眼,卻正在這刺眼中夾着天真的神态。
燕丹想不透這兩者如何能同時出現在一張臉上。人質與本國人交往過密自會惹人懷疑,他至今小心翼翼不出半點差錯,面對如此試探也從容自若:“大王在警告臣下?”
秦王收起笑臉,面容難得溫和,細長雙目中流露出溫柔:“只不過,希望太子喜歡鹹陽。”
“就像喜歡邯鄲一樣。”
邯鄲是唯一聯系兩人的那條紐帶。即便如今兩人私下也算交好,也從未直言邯鄲。此時特意提及自不會是閑談。
“在邯鄲的時候,寡人身邊有父皇,有母後,有仲父,還有你。”
“如今,就只剩你了。”
即便在邯鄲,燕丹也未曾見過趙政軟弱的一面。此時此刻,燕丹的的确确感受到他的孤獨。他在自己面前卸下了秦國大王的名號,好像又成了邯鄲城裏那個孩童,卻已是孑然一身,看着自己的目光裏盡是依戀。
兒時好友親口透露出對自己的依戀,強烈的依戀。若是常人,該感動得不知如何回應。然而燕丹只是坐在原地一動不動,連表情也看不出任何變化來,似乎鐵石心腸。
“太子真是無情。”秦王笑地頑皮,雙目緊盯着燕丹似想探出些什麽,“邯鄲對你而言,就只是如此了?”
“回憶散落的過往,并無用。”
“那在太子看來,何謂‘有用’?”
秦王不肯放棄,燕丹用沉默避開他的鋒芒。
“寡人記得在邯鄲躲避趙國人時,終有一日偷偷跑去找你所在的質子府。”
世人皆以為孩童年幼不記事,如今聽得如此細節實在大出燕丹意料。秦昭王五十年,秦将王齮圍邯鄲,趙國危急,趙人欲殺子楚洩憤。呂不韋匆匆帶着子楚逃回秦國,匆忙之下卻落下了趙姬母子。
“太子那時可不是如這般平靜。反倒難得緊張,就怕寡人被趙國人發現丢了性命。”
“如今天下再無人敢動大王絲毫,亦無須再擔心。”
“那太子主動來鹹陽宮見寡人,除了表示燕國的誠意,就真沒有一點私心?”秦王的口氣變了,不再耐心等待答案,他咄咄逼人,目光淩厲,必要得到對方回應才罷休。
燕太子亦知自己必須回應:“在邯鄲時,陛下的确任性了些……回鹹陽後這些變化,絲毫也未曾想過嗎?”
話中有些意料之中的意味。秦王從案幾旁起身,坐在燕丹對面:“以你之意,若換作是你,就可坦然接受了?”
周初若幹同姓封國中,唯有燕國生存到最後,在遙遠的北國坐視八百年興衰。燕丹是燕國繼承人,驕傲而早熟,對權力紛争的了解未必比任何人差。
“享有高位之人,本是難得五福俱全。無論發生任何事,也不應太驚訝。即便最親的人往你身上刺一刀。”
他從來如玉一般,溫和內斂不露鋒芒。這是第一次,秦王從他的身上感覺到了凜冽之意。甚至可以稱之為看透世事的滄桑。
之前因為得不到回應的暴躁消失無餘,心中充斥的反是對其身世的愛憐。突然像只乖巧的小貓一般趴在他的腿上:“寡人都忘了,在邯鄲你從來謹慎沉穩…為質異國,必是極其辛苦。”
兩人幼時常如此親密地靠在一起,稍稍驚訝過後,那句極體貼的話徹底讓燕丹收回了将腿上之人推開的念頭,卻又有幾根不安分的手指輕輕滑至他的下巴:“想過嗎,為何是你來秦國?”
不着痕跡把頭別開,手指卻還跟着過來了。
“政,別鬧。”一開口竟是在邯鄲慣用的責備口吻,秦王一聽大笑起來,倒沒忘記将頑皮的手指收了回去。
“聽聞你來秦國之前,未曾有子女。寡人倒優先了,一名宮妃已懷孕數月,若是男孩,就起名‘扶蘇’。”
“扶蘇…” 燕丹立馬想到的是《詩經》中那首《扶蘇》。料想在重法的秦國,秦王未必會翻閱《詩經》,竟會給自己的兒子取這般文雅的名字。就來了興致低低唱起來了: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山有橋松,隰有游龍。
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秦王政的眼睛已彎成一條縫,笑地像個孩子:“……你還真像個儒生。”
“希望那個孩子,不要像大王一樣。” 燕丹也微微笑起來,眼裏盡是溫柔。
“像寡人有何不好?”隐約察覺自己是被嘲笑了,臉上佯裝出嗔怒之色。
“那是個好名字。”那孩子必是下一任秦王,等那孩子繼承王位時,天下不知會是如何。但那個名字卻像是個很好的預兆,想必他的父親為此費了不少心思。
扶蘇,樹葉茂盛,蔥蔥郁郁之狀。不僅是秦國,好似這天下的未來都會如這個孩子的名字一般生機勃勃 。
“那當然。” 依舊在燕丹腿上悠然躺着,索性還閉了眼睛。
屋內就此安靜了,燕丹感覺自己的腿上太沉。
這場景像極了當年在邯鄲的某一刻,自己抱着年幼的趙政在質子府中。 懷中的孩童早睡了,白日裏一刻也不停,消耗着旺盛的精力,此刻睡得打呼。
小小的孩子對多年獨在異國的他而言,不止是玩伴而已。
埋下頭看腿上那人的臉,臉上殘留的稚氣已全不見了,神态氣勢越來越符合“秦國大王”這個冠冕。
稍稍松口氣,不着痕跡得轉移了話題,希望秦王不要再追問。
話語間言外之意他不是沒聽懂。之所以無動于衷,是因為即使自己如兒時那般抱起對方安撫,世事也未必會有任何改變。他總是要回薊城,況且,如今未必還能摸透“趙政”的性子。
秦人是虎狼本性,好利而無義,昔日的孩童長成後未必不是如此,之前那個眼神仍令他心有餘悸……
垂放于腿上的手掌此刻傳來另一個人的溫熱。一開始只是輕輕碰觸,後來試探般地将他整只手握了起來。
秦王政忽得從他腿上撐起身,臉湊得極近,一雙長目直直看向他。
長目裏的愛慕與欲念,無法隐藏。
燕丹欲将手掙脫,身體立刻被用力一推,後背撞到地上。秦王政整個人将他的身體壓制住,長目就看着他臉上的驚慌,竟是極度享受一般。
“鬧夠了?”口吻有警告的意味。
“太子忘了,你不能違抗寡人絲毫。這是太子親口說過的。”親昵地貼近對方的耳垂低語,一只手不懷好意開始在對方胸膛上游走。
那不過是個惡意的試探,見對方明顯充斥着怒意,秦王政無趣,手上的動作就停下了。整個人就趴在燕丹身上,頭靠在燕丹肩上。一絲絲溫熱的氣息持續輕拍着脖頸,胸膛處清晰感受到對方胸口的起伏,還有心跳。燕丹絲毫不敢動,一動必然不可收拾。忽略心中緊繃起的那根弦,竭力顯示着自己的淡漠:“大王還不回宮中。”
秦王政充耳不聞,自顧自提及舊事:“父王即位後,趙國人将寡人送至鹹陽。‘他們’都在。唯獨你不在。”
“你回燕國在寡人回秦國之前。‘他們’說你以後要做燕國大王,永遠不會離開薊城。”
“如今你亦在鹹陽,在你看來,薊城孰與日遠?”
作者有話要說:
8卦時間:《始皇本紀》裏那幾個煉丹的聚在一起說陛下壞話:“天下之事無大小,皆決于上,上至以衡石量書,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突然想起還有一個人也是做皇帝兼做百官事無大小親自過問的——柴榮。柴榮熬了六年就累死,陛下居然熬了十一年~~~果真是體質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