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燕太子愣了下,仍按秦王的要求做了,沒有驚動質子府其他人 。水剛斟滿,秦王政已一把将青銅飲器搶過,一飲而盡。
“燕國帶來的?”秦王将那橢方雙耳的飲壺把玩在手間,分量有些沉,裝飾不多,只在杯體上端有些雲雷紋,紋路精美而厚重。說罷又将飲壺放到燕丹面前。
在平常這算無禮。但燕丹一眼就明了,秦王是在示意還要,再次斟滿水後輕輕推到對方面前。秦王這次喝得慢,燕丹見他身着暗色深衣,似乎沒有人跟着他到質子府中來……若說是來敘舊,燕丹反倒有疑慮。在邯鄲時兩人的确相處甚歡,但那時趙政不過是一垂髫小兒,世人眼中小得不足以記事的年紀;何況兩人已分隔多年。
擡眼看了看秦王的側臉,只是輕輕一撇,和記憶中的影子對比着。這細微的動作還是被對方捕捉到了。秦王唇邊微微一笑,緩緩放下飲壺,神情悠閑,卻總不開口。
燕丹也不多言,坐等對方說明來意。
最終,秦王先開口了,語中些許嘲弄之意:“太子殿下倒沉得住氣。”
“太子殿下”四個字更是故意被加重了語氣。燕丹音色如常:“陛下若有事吩咐,臣下洗耳恭聽。”
“太子為何如此冷淡,倒枉費了寡人一番心意。分別數年,就如此不念舊情。”話語間些許責怪之意,甚覺孩子氣。
燕丹更詫異對方話中直接提到“舊情”,擡起雙目,這是他入秦後第一次細看兒時舊友——趙政已完全不是記憶裏幼童的模樣,少年初長成,英武之中夾雜着些許稚氣,鼻梁高挺,雙目細長。張揚的氣勢絲絲從周身逸出。
秦王也正看着他,短短四目相接,燕丹收回目光,語氣謙和:“舊日之事,臣下記不甚清。”
“不記得了?”秦王稍顯驚訝,又嘆道,“那可不好。若太子私下與秦王交好,那便是秦國與燕國交好。太子來秦國,不想讓天下人知道這一點嗎?”
“臣下入秦是為确保燕國聽從秦國的命令。否則秦國就可以殺了臣下懲罰燕國的肆意妄為。”
對方回話滴水不漏,連表情都恭敬得無可挑剔。年輕的秦王翹起嘴角,長目微微眯起:“果然如相國所說,燕國太子性溫和,謹慎守禮。”
“相國曾數次在寡人面前提起太子,希望太子能到寡人身邊來,以免寡人老是不肯收心。”
“也不知為何,相國就認定了寡人會聽太子的話。寡人若一直是個小孩子,凡事都聽命于他,那便再好不過。”
話語中濃濃警告,燕丹頓時明了其來意。随即将頭低下,姿态謙遜而恭敬:“天色已晚,大王請早回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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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第一次被人下逐客令,秦王政面色頓時一僵,長目中隐隐怒火。下一刻冷笑一聲,輕快起身,甩了甩衣袖,大步走了。
待到腳步聲再聽不見時燕丹才擡起頭,眉間微微皺起,卻也未顯示出任何憤怒不滿之意。眼光最終停在屋內那個飲壺上。
時間可将記憶中的事物變成陌生的模樣。燕丹自幼為質異國,自認可在任何事前波瀾不驚。
自王宮初見,秦相還曾派人來過質子府。秦王應是發覺了些許,否則不會特地來警告自己。 想他幼時就已任性張揚,霸道專橫,如今看來更是桀骜,呂不韋想拴住他恐怕已覺吃力。
燕丹微微嘆了口氣,感慨秦王政的性子究竟一點也不像前代秦王異人。
當年為質邯鄲,因與趙政交好總能碰見異人。這位一家之主溫和得接近懦弱,或許是經歷之故,他對愛子縱容無度。
人質生存之道正如弱國生存之道。斂去所有鋒芒,這是自保的基礎,為了依附強國連喜好也需舍去。燕丹在那時就已想過自己會不會有一日也變得像異人那般軟弱又蒼白。
起身收起那個飲壺,輕輕吹滅了屋內的燭光。
時間流逝,秦王已是弱冠之年,秦國無人提及秦王親政之事,長居雍地的太後亦是一言不發。秦王,相國,太後,三股力量微妙地保持着平衡。對“還政”二字絕口不提的呂不韋自身效仿戰國四公子養門客三千,并令門客編撰《呂氏春秋》,號稱“一字值千金”。
燕太子對此特意留了心。秦國地近西戎,在商君變法之前諸多風俗都遂戎狄。至商君變法至今,秦武力雖強,卻始終在文禮之事上不及其餘諸國。在山東諸侯看來,秦國與戎狄通俗,秦人虎狼之心,貪戾好利無信,不識禮義德行。秦尚法家,刑法嚴刻,六國深惡秦之苛法。秦昭王四十七年秦攻韓上黨,上黨百姓懼怕被秦人統治,紛紛逃至毗鄰的趙國。秦軍還未到,上黨幾乎成了空城。
《呂氏春秋》集諸子百家之長,更像是呂不韋想将商君變法後文禮上的空白補給秦國。這位商賈出身的相國,暮年之際看似丢棄了商人重利本色,卻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如今的秦國就是一架馳騁天下無堅不摧的戰車,讓六國人感覺岌岌可危。
燕丹在質子府感慨呂不韋的苦心,卻不知呂不韋曾經的門下舍人李斯早已用“滅諸侯成帝業,天下一統,萬世一時”蠱惑了年幼的秦王。
秦王政九年
“不去?”
秦王在質子府中隐隐動怒。他要至雍地行加冠禮,自此以後正式親政成為天下最有權力的人。命令燕太子到雍地,對方卻一副猶豫的模樣。
“豈敢。”
燕丹是被別的思緒擾亂了。男子在二十歲就該行加冠禮,秦王如今已過弱冠兩年,拖到如今,料想其中必定不順。就在一年前,秦王之弟長安君成蟜帶兵攻趙卻在行軍途中謀反。當時鹹陽城內就已是流言遍地。
無論多少次,想來總會感慨。兒時那個讓人捉摸不定的孩童,竟會成為這天下最有權勢的人,天下将會随他的意願而改變。
也不知,他會将這天下引向何處。
秦王對此回答極其不滿,面色更陰沉了。燕丹也覺自己過于失禮,無論如何這算是兒時舊友私下邀請,正欲開口緩和,對方已一臉怒意大步離開了。
靜靜看着那個背影消失在視線中,僅從背影也可看出那個人的意氣風發。晚風吹來了屋外陣陣花香,四月的鹹陽,正是一年之中最美的時節。
來鹹陽數年,秦王偶爾會來質子府中,兩人關系冷淡,往往不過數語就不歡而散。
各國使者陸續前來秦國道賀。正是在全天下的關注下,雍地抖了件驚天的宮廷醜聞——太後與假冒宮監嫪毐私通。嫪毐謀反刺殺秦王,兵敗逃亡。
秦王加冠禮上太後缺席。廟堂上各式莊嚴的禮器絲毫掩蓋不了那股陰郁的氛圍。各國使者表面恭敬,心中不知如何竊笑。這醜聞早已傳出雍地,成為天下人茶餘飯後的笑柄。
為秦王加冠的筮賓是呂不韋,此刻正與秦王相對而坐。秦王着采衣,束發為髻,面容不見喜怒,呂不韋卻能清晰感受到撲面而來的那股不可一世的強硬,縱是自诩見慣風雲,也按不下心中那絲微微的顫抖。
加冠禮繁缛而隆重,他壓下心中的忐忑,沉着完成自己的使命——持梳為秦王政束發,走下第一階臺階,接過執冠者遞上的缁布冠,持冠而祝:“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維祺,介爾景福。”
第一階,缁布冠、玄端服、赤黑色蔽膝; 第二階,皮弁、白色裳、白色蔽膝;第三階,爵弁、淺紅色裙、赤黃色蔽膝;每一階都有不同的祝語。一次又一次,長者為那個他看着長大的孩子系好冠纓和紐帶。三次加冠之後,這個孩子在世人眼中正式成人,盡管已晚了兩年。
多年前就已知曉,這孩子在今日之後,定會震懾世人。然而這一日并不在呂不韋當年的宏圖之中,他沒有預料到子楚(注1)的早逝,趙姬這個兒子又完全不同于子楚的柔弱。
從今之後,屬于自己的時代,就此結束。
宮監悄然無息呈上寶劍。佩劍是加冠之後一個小小的儀式,天子佩劍少有出鞘之時,那把長劍更多是種象征。豈料秦王迅速拔出那把長長的秦劍,出鞘的利劍驚吓到呈劍的宮監,他狼狽跌倒在地,回神後立即将全身伏在地面:“大王恕罪…”
那一句充滿恐懼的求饒,最終淹沒在寬闊的廟堂中。秦王的劍尖指着臺階下衆多的臣子和各國使者,目光鋒利,劍身冰冷的光芒随着他兩道目光輕輕掃過在場衆人的皮膚。
好似天地之間都随着那把劍的出鞘而安靜了下來。
最終,秦王冷笑一聲收了劍。在旁的呂不韋面色僵硬。幼虎已經亮出了鋒利致命的獠牙。嫪毐,是他親自推薦給太後的。
嫪毐謀反之事牽涉甚廣,腥風血雨随着秦王到了鹹陽。城內再次充斥着各種流言,說秦王當着自己生母的面殺了兩個異父兄弟,極其殘忍;太後當年與呂不韋舊事又被重提,甚至再次有人質疑起秦王的身世。
極難得的,燕太子求見秦王。
秦王看着案上竹簡,燕丹行禮後他才輕輕一擡頭,口氣不善:“太子真是難得的貴客。”
他看起來并沒有任何傷痛之色。燕丹卻發現了他的眼中有了與之前不同的東西。流言真真假假無可分辨,若說秦王真是親手殺死了兩個異父弟弟,此刻燕丹未必不會信。
“聽說了多少?”
……
看燕丹滿是疑問,秦王多了絲不耐煩,聲音擡高了些:“這漫天的流言,你聽了多少?”
雍地平叛,他的手段驚了所有人——殺掉兩個年幼的異父兄弟,對相關之人處以各種重刑。在這之後,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與加冠之前不同——他可輕易從那些眼神中讀出畏懼。眼前的燕國質子入秦多年從來避事,今日主動求見不知意欲為何。
燕丹不說話,只靜靜看着秦王,看得秦王自己收了怒火。燕丹看他的眼神,本是在邯鄲制止他做某些事時的眼神。
有些許指責,更多則是安撫之意。
他們曾經異常親密,能從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中判斷出對方的意圖。如今兩人關系淡漠,并非多年分別之故,而是因為一個人。
“呂不韋曾多次向太子示好,太子可知曉為何?”
“略知一二。”
“寡人加冠之前,秦國的人也好,六國的人也好,都是只知呂不韋,不知有寡人。太子若回絕,不怕得罪秦國相國?”
“大王何出此言。臣下是燕國質子。秦國之事,與臣下無關。”
“好個無關。”秦王冷笑,“那麽,太子為何又在這個時候來?”
“陛下自該清楚。”
“……是來告訴寡人,太子的忠心?”
“是燕國對大王的忠心。”
秦王不語,将案上竹簡卷了起來。即便自己曾多次私入質子府,也從未見燕太子有半點造次之舉。仿佛真如他所說,舊時之事早已忘記,僅是履行質子的義務。所以才一副雲淡風輕不問世事的模樣。
如今看來,燕國太子其實心思缜密,懂得權衡利弊。未必還是自己記憶中的模樣。
秦王心中自嘲,權力和時間能如何改變昔日的面孔,這點相信天下沒有人會比他體會得更多。 本該慶幸,畢竟當年在邯鄲的人,除了過世的先王,只有燕丹還未背棄自己,雖然也從不曾來接近自己。然而莫名得,他感覺自己心中有股沉郁之氣,甚至理不清那究竟是什麽。
看着眼前的人,忽然想起那日在加冠禮上那個遠遠的身影。
那是極其難得的。記憶中也就僅此一次,盛裝的燕國太子。只是在人群中遠遠得望了一眼,輕而易舉得找到了那個影子。
諸侯國的朝服不盡相同,或華麗或厚重,盡顯每個封國鼎盛時期的榮華。周王朝已徹底淪落,它昔日的輝煌還是在姬姓旁系血脈裏刻下了深刻的烙印。加冠禮上,年輕的秦王遠遠看着人群裏那個身影,一時之間甚至沉浸在它的風采絕倫中。若還在遙遠的西周時期,姬姓子孫還享有着世人莫及的榮耀,應就是這般讓人移不開眼。
他為這個加冠禮等待了多年,等待他大展手腳的時代。雍地的叛亂卻毀了自己多年的期盼,無論過去多少年,這一筆永遠也無法劃去。那一眼,就是在經歷雍地叛亂後難得愉悅的一刻。他甚至在那一刻起了一個荒謬的念頭,仿佛那個人是特意從遙遠的西周王朝跨過幾百年的光陰,來到自己的加冠禮上。
秦王走下臺階,在燕丹面前坐了下來。此刻的燕國太子自不及加冠禮上那般耀眼,而自己從來是想接近他的。
身體前傾,慢慢拉近着距離,在那人耳邊用極輕的聲音說道:“相國和太後,都希望寡人還是小孩子,任他們為所欲為。你若跟他走得過近,自然會牽連進來。”
如此近的距離,有陣氣息拂面而過。燕丹壓低了頭:“陛下不該向臣下透露這些。”
嫪毐之事已牽連衆多,秦王看來還不願收手。呂不韋把持秦國朝政多年,要扳倒他絕非易事。然而秦王似已迫不及待,且胸有成竹。
“還好,你沒牽涉其中。”
秦王的口氣難得溫和起來,更像是松了口氣似的。本以為時間已将過往沖刷地淡薄,短短一句話,燕丹突然感覺昔日的親近瞬時就回來了。
注1:子楚是異人為了讨好華陽夫人改的名字。
作者有話要說:
818關于陛下的八卦:先說陛下的長相。唯一一條記錄是《始皇本紀》裏那句——“秦王為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翻譯過來是:高鼻梁,長目,胸前突,聲音像豺狼。郭沫若曾給後面兩句寫注,說摯鳥膺乃雞胸,豺聲是指陛下有氣管炎-_-|||| 曾經看到過有粉說“摯鳥膺”是指胸膛寬厚,陛下應該體型高大;“豺聲”則是指說話極有威嚴。鑒于郭老的某些事跡還有自己HC的一顆心,果斷奔後一種了。至于高鼻梁和長目,沒啥說的,美男一枚。前陣子去了西安,觀察了遇到的N個出租車司機,都是長目高鼻梁,再具體點都是細長的單眼皮,其實很好看^^再一看兵馬俑,感覺也都是那種長長的眼睛。大概這是強悍的基因,延續了幾千年~~~聽導游說兵馬俑裏最矮身高173cm,華麗麗被震撼到了~~~感慨陛下那嚴苛的審美觀~~
另說陛下那位強悍的老媽。有說陛下不立皇後是因為自己老媽的事情比較仇視女人。倒覺得這個解釋合理,因為《始皇本紀》裏有這麽一段關于百姓頌揚秦皇功德的記載“飾省宣義,有子而嫁,倍死不貞。防隔內外,禁止淫泆,男女絜誠。夫為寄豭,殺之無罪,男秉義程。妻為逃嫁,子不得母,鹹化廉清。”可見陛下必是憎恨混亂的男女關系…趙姬之事可告誡天下母親,養娃不是把娃養大了就行,更要關注青少年心裏健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