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秦皇帝極會享樂,秦滅六國征程中,每滅一國,鹹陽北陂便要修建一座新宮殿,完全模仿被滅諸侯國王宮。 如今的鹹陽南至渭河,自雍門以東至泾渭,數不清有多少座由複道(注1)相互連接的樓閣。龐大的宮殿群內充斥着各色奇珍異寶,連同各地佳麗,堆砌起開天辟地第一人的享樂之地。
秦王政十九年,鹹陽剛開始模仿修建趙國王宮,秦王突然決定要親自去邯鄲一次。
他是在邯鄲出生的。來邯鄲的路上,想的不是邯鄲舊事,卻是趙國在秦昭王的一念之差下茍喘了數十年。 趙王一個貪念,欣然接受韓國上當郡守的請降,虎口奪食,白白得了秦國下了狠勁攻打的上黨。秦國大怒轉而攻打趙國。趙王罷免廉頗啓用趙括,接下來的事天下皆知——趙國戰敗,秦将白起坑殺趙國四十萬降卒。
那一戰至今令六國人膽寒,秦軍如惡鬼猛虎,刺激着六國人脆弱的神經。秦軍拿下上黨,準備圍攻邯鄲,秦昭王卻就此撤兵。近一年後再次出兵,形式正如白起所料——邯鄲屢攻不克。白起稱病不肯帶兵,秦昭王一怒之下将白起從武安君貶至庶民趕出鹹陽,後又追賜其自盡。
昭王此次像個沒氣度的暴君,唯有弱者才會将失敗遷怒于旁人。而道破其中真正原因的人卻是韓非——昭王信賴的應侯因個人利益而放棄了秦國的利益。
“穰侯越韓、魏而東攻齊,五年而秦不益尺土之地,乃城其陶邑之封。應侯攻韓八年,成其汝南之封。自是以來,諸用秦者,皆應、穰之類也。
故戰勝,則大臣尊;益地,則私封立:主無術以知奸也。商君雖十飾其法,人臣反用其資。故乘強秦之資數十年而不至于帝王者,法不勤飾于官,主無術于上之患也。”
韓非筆下的話,事隔多年他仍能倒背如流。韓非已死于獄中多年。如今想起來,仍不免有些惋惜。
此次大張旗鼓地來到被攻破不久的邯鄲,只因昔日在邯鄲的一些私怨,城中曾與秦太後家有仇之人全被下令坑殺。
那日的邯鄲城還未從滅國的陰影中走出來,再一次陷入灰暗的恐懼中。盛裝的秦國大王一擡頭,見碧空如洗,無視滿城的恐慌,晴朗得如同自己此刻的心情。久久望着分隔數年的天空,感覺自己強大到一揮袖就可探入天庭中。
“秦國大王是這天下最厲害的人。并且,政兒今後也是要做秦國大王的…”數年前在邯鄲,有人如此向他保證,眼神堅定,志在必得,放在他瘦小肩膀上的手溫暖有力。
舊時在邯鄲,他享盡父母的寵溺。絲毫不曾想過會有任何改變。過往的一切物是人非,唯有那句話成了真。說話的人卻沒能活着看到這一天。
高傲的大王嘴角浮起一絲冷冷的笑容,收回欣賞天空的目光。轉身将手中之物交給了一個人。
那是個玉佩,取下時特意沾了佩戴之人的血,血跡不過剛凝固,在那塊晶瑩的玉佩上紅得突兀。
秦國的軍隊,如今正屯兵在燕趙交界的易水,只駐不進。秦王在給一個人施壓,那個人離開得太久,久得他已失去了耐性。借邯鄲之地,借一個故人的玉佩,他要給那個人一個信息:“把這個,送到燕國太子府中。”
望你還記得這個玉佩的主人。記得秦國大王從來說話算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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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皇帝猛然回過神來。驚了身邊小心服侍的佳麗,軟語問候:“陛下?”
他身處一座為自己建造的廣闊宮殿之中,應是在歌舞聲中走了神。 剛剛所見,本是個久遠的回憶,早已七零八碎。然而晴朗的天空還在眼前,連沾血玉佩上的雲紋都歷歷在目。仿佛真回到了那年的邯鄲…
或許,是個夢?
“陛下,是否歌舞不盡如人意?”美人不過是衆多後宮佳麗之一,異常珍惜皇帝難得的臨幸,小心翼翼揣測着天子的情緒。
“聽聞燕地來的那位琴師甚得陛下喜愛,是否要賤妾邀琴師來?”
皇帝沒有任何示意,美人卻敏銳得發覺了他臉上的溫和,轉頭示意侍女,卻被一把摟住,整個身體跌倒在一個寬闊的胸膛中。
美人的心撲撲直跳,皇帝那一貫英武的臉離自己如此近,眼裏流露的柔情實在是莫大的榮耀。
皇帝的思緒因想起高漸離被打斷,卻發現自己心情愉悅。對着眼前佳人言語輕佻:“何須這般費心…” 指尖開始在女子秀麗的臉頰上流連,惹得佳人嬌羞低頭,笑靥如花。
高漸離的住所在王宮一個不起眼的角落。琴師已睡下,傳旨的宦臣催促着琴師身邊的侍女。侍女自高漸離留在王宮就陪伴在旁,輕輕進了屋,發現高漸離已經醒了。
“陛下有請。” 侍女也算冰雪聰明,一面利索得服侍他起身,一面善意提醒,“陛下在北坡行宮那邊,離得遠,若你去了陛下怕也睡下了。”
“另外,那裏是陛下衆多佳麗所在。若陛下還醒着,不要奏以往那些悲歌,惹得陛下不快。”
宮中之人都知道他與燕國那個刺客有些關系。皇帝喜歡他的琴聲,卻也不免擔心,就熏瞎了他的眼睛。 侍女不過是個無知少女,了無心機,對皇帝是敬畏而忠誠,以為世間所有人存在的目的只是為了讓皇帝高興。對琴師的雙眼,嘆息過後更多憐憫之意。
高漸離不知是否聽了進去,神色淡漠,卻也寥寥敷衍了些。抱築跟在宦者身後,侍女在他身旁替他指引方向,扶他上了肩輿。
琴師感覺自己在黑暗中快速穿梭,後來就被帶到了高處,夜空的風很大。世間關于秦皇帝的諸多傳聞裏自少不了他龐大的後宮——一座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各色佳麗被珠玉绫羅點綴如落塵神女。據聞宮殿夜間燈火通明,無數神女在燭光下陪伴着帝王,嬌憨軟語,莺歌燕舞……世人盡其所想,那裏是何等迷醉仙境。而此刻高漸離耳邊只能聽到呼嘯的風聲,晚風吹得他四肢冰涼。他活動着手指,寒冷會讓手指遲鈍,讓琴弦發出難聽的嗚咽。
肩輿最終停了下來,有人将琴師引入宮殿深處。高漸離聞到了混合在一起的熏香和胭脂味,偶爾還能聽到女子清脆的笑聲。
感覺得出四周有許多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而那些人都屏聲息氣,不敢吵了宮殿深處的那個人。
“來了?”
皇帝話語中有些倦意,示意身旁佳麗退下。在濃郁的胭脂味中,琴師嗅到衛士身上鐵甲的味道。
“陛下久等。”
琴弦撥動,挽歌瞬時浸染了至高無上的享樂之地。皇帝躺在榻上,就任自己沉浸于琴音中。之前那個夢境惡意般的一出現就不肯消失。
他懷疑那個夢境是被高漸離的琴聲喚起的。高漸離為倒在大秦帝國車輪下的故人哀歌,絕妙而無形的音律比任何文字都有力,恣意淋漓邀人共鳴,自己身為帝國的統治者恰恰沉浸其中。
未必不清楚兩者有多矛盾,然而自己的确在最開始就屈服了。
那個夢境還只是個開始。此刻琴音過處,誰的面容一閃而過。
多年前在邯鄲,趙政(注2)還只是個孩童,每日只是玩樂,總和一個大些的孩子在一起。自己的母親會端給兩人甜甜的糕點,并囑咐那個孩子照看好自己。
後來他的母親被他軟禁在甘泉宮中。他不曾踏入那個宮殿半步,正如絲毫不記得那些糕點的味道,不再記得曾經她的臉對他笑得多慈愛。
報應似的,他從邯鄲坑殺了母家的仇人回鹹陽不久後,她就病逝了。
他為了她去坑殺那些人,她不領他任何情。
幼年在邯鄲的經歷說不上究竟是好是壞。 曾經在邯鄲狼狽過,到了鹹陽他就可以讓天下為之顫抖;曾經在邯鄲那般親密的人,在鹹陽就都變成了毒藥。
皇帝轉過頭看着高漸離的眉目微微出神。想若是在畫中,厚重的墨汁可以勾勒出濃郁精致的線條,而那股纏繞在眉宇間的神韻,必是要讓畫者大費心思…
他确定夢境中的記憶必是被高漸離的琴音喚醒的。就在聽琴的此刻,自己已念起另一個人的眉目來。那人的名字是世間最濃烈的色彩,卻總是一副不妄喜怒,端謹從容的模樣。必要仔細探究才會發現那雙眉目之間道不盡的思緒。
“丹”的本意是耀眼的紅。這個名字對燕國太子實在特別,燕國在北面的邊界,即便在周王朝最光輝的歲月裏也是萎縮在齊晉等大國的光芒之下,何曾如那個字眼那般絢麗過。沒落封國的太子,少時質于趙國,再後來入秦國為質。人生大半時間都在異國度過,在戰國時期也不算奇事。
燕太子入秦時,秦王政不過束發(注3)年紀。首次入宮參拜秦國大王,簡短的儀式之後,相國呂不韋單獨叫住了這位質子。
燕太子稍覺意外,禮數周正:“參見相國。”
呂不韋微笑着捋捋長長的胡須,像個慈祥的長者,眼神裏但透着精明。商賈出身此時已權傾天下,尚未親政的秦王也要尊稱他為“仲父”,顯赫如周王朝的周公旦。
秦相對自己的眼光極度自信,打量眼前之人——燕太子年過弱冠,俊美文雅,恭敬知禮,他甚是滿意:“這麽些年過去,當年的孩子都這般大了。”
“如今本相還記得大王和太子幼時的樣子。大王頑皮難馴,太子卻總是安靜沉穩。太後曾說自己的孩子若有半分像太子,則安心多了。”
燕太子詫異秦相毫不避諱提及邯鄲舊事,靜靜聽着。呂不韋又提到秦王如今脾氣比之邯鄲更加暴躁,也更難琢磨。末了,則暗示眼前質子有任何事都可以到相國府來。
宮殿錯落的廊柱之間,誰的眼睛正躲在暗處注視着兩人。
秦王政悠閑看着窗外,如今在所有人眼中他只是個未長大的孩童,臉上還透着些許稚氣。親信在耳邊的低語也不知是否在聽。
細長的雙目本是在看着樹上嬉戲的鳥兒,一絲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陰影,一閃而逝。
燕太子來鹹陽數月幾乎足不出戶。質子府離鹹陽王宮不算遠,異常冷清。本不該有半點波瀾,直到有一日他正準備睡下,被窗外極微弱的動靜驚動了。
走到窗邊探究了一番,伸手正要關窗。有人正站在窗邊,等着看他因意外而驚訝的表情。
這是兩人幼時在邯鄲屢試不爽的游戲之一。
在邯鄲,燕丹總是被欺負的一個,趙政整人的鬼點子從來層出不窮。
秦王政不請自來,随意在房間中四處打量,腳步輕快。轉了一圈:“你這裏倒簡單,好像在邯鄲時也是如此。”
質子府自不及王宮,居室不大,燕太子崇簡,屋內僅是些必要之物,簡潔敞亮。此刻也未在意秦王的話,他本是打算入睡,散發便衣。待年少的秦王轉過身,見他已披上正式的深衣,坐在鏡前束發。
秦王也就随意坐在席上,看着對方手上的動作。這是兩人事隔多年後第二次相見,不同于第一次在鹹陽王宮那般正式,卻也感覺不到舊日親密。
“大王此來,未曾遠迎。請恕在下無禮。”燕太子的動作迅速幹練,整理完畢随即向秦王行禮。
“渴了,要水。”秦王對例行的話語充耳不聞,唐突得來了這一句。那頤指氣使的架勢,跟幼時那個邯鄲城的小惡霸一模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注1:據說複道在古代是架在空中的路。沒見過實物的人表示極度好奇古代天橋是什麽樣子。
注2:陛下的名字的确是趙政。先秦男子稱氏不稱姓。
注3:古代男子到了十五歲要把原先的“總角”解散,紮成一束,即“束發”,指年齡在十五至二十之間的男子。太子入秦時間《史記》裏不是很清楚,那個時候呂不韋還在,陛下應該還沒加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