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秦王政十二年
文信侯自盡的消息很早就傳到了燕國質子府中,秦王宮還未對外宣告呂不韋的死。質子府中僅有的幾名燕國人,看似只是普通侍從,卻可知曉外界的消息。秦人對整個府邸看管也不嚴。
燕丹那時正在庭院內逗着籠中的鳥兒,愉悅的神色漸漸收了起來:“可知是為何?”
原因不難猜。
“自文信侯就國河南,六國賓客不絕于路。怕是秦王恐變…”
燕丹示意侍從退下,那個人卻是欲言又止的模樣。
“還有何事?”
“屬下記得,文信侯離開鹹陽那日太子曾離開府中……”質子府中的燕國人都是燕丹的親信,一舉一動隐瞞不了也無需隐瞞。他們亦是忠心耿耿,“望太子謹慎。”
“屬下失言,請太子責罰。”侍從說罷立即跪地請罪。
“…無妨。”
那一次确是冒險,但也是僅有的機會。按理,呂不韋有大功于秦,即便受嫪毐牽連亦罪不致死。嫪毐之變,嫪毐夷三族;二十位秦國大臣被枭首,車裂,進而滅族。其下賓客舍人,輕者罰作鬼薪,其餘四千餘家全被剝奪官爵流放至蜀地。如今呂不韋一死,秦王就再沒有可為太後之事遷怒的人了。
他的氣就該消了,那個傷疤就可以緩慢愈合了。
嫪毐之亂難說是呂不韋的錯,但秦王的确是因此失去了母親。這本是一個無法解開的結。
燕丹發現他多少站在秦王的立場上看呂不韋的死,這本是不應該的。或許是自己太偏袒秦王了……想起那雙長目,心裏竟有些思念之意。
對呂不韋之死,也僅僅一聲嘆息。而呂不韋曾說的話,竟一點也沒放在心上。
幾日後燕丹騎馬回了質子府,府中的人幾乎是跑着出來迎接他:“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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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估計是有人來了,不難猜是誰。此時不過午後,為何會選了這時來。果然,沒走幾步就見秦王政站在屋檐下逗弄着那只鳥兒玩。鹹陽剛入春,冬日肅殺之意仍在,寒氣未消,視野之內見不了絲毫綠意。
“太子看來氣色極好,縱馬奔馳可盡興?”秦王興致一如往日,絲毫沒被任何事破壞了。
“何時來的?” 進屋後,燕丹剛欲解身上的鬥篷。對方已快了一步,貼近他的面前,手指解開系帶,厚重的鬥篷滑落在手間,遞給身後侍女。
侍女頭也不敢擡,彎腰接過後便退下了,關上了門。
“剛到不久。倒是難得見你出府…鹹陽如何?”
質子算是貴族囚徒。燕丹一旦出府,府中的秦人就會跟着他。盡管如此,他亦能感覺到秦王政有意無意在給他最大的自由。
“果然是不喜歡鹹陽?”連含糊敷衍都不肯。
“鹹陽沉悶……” 燕丹看似随意一說。他所說也是真,秦法不允許三人以上無故聚飲(注1)。
“薊城又有什麽。”秦王政不服氣。即便褪去莊嚴的朝服,亦可一眼辨出他易于常人。親政之後,殘留的稚氣就一點一點被磨砺掉了,眼神越來越透着股鋒利。
“任俠豪雄。”若論薊城鹹陽之別,這是燕丹第一個想到的。燕地距離中原遙遠,人口稀少,常受胡人侵擾,風俗其實和趙地相類似。兩地自古胡漢雜糅,從春秋晉國時起就已剽悍難制,趙地後又經趙武靈王的胡化變革,那風氣更加濃烈,“所謂‘相聚游戲,慷慨悲歌’。”
但鹹陽絕對見不到這種景象的,耕戰制度的貫徹讓鹹陽城內連帶劍游俠也看不見,亦見不到像臨淄稷下學宮那般文化盛景。嚴苛精細的秦法限制住秦人的一切。燕丹曾觀察過鹹陽街道上的秦人,他們眼中有股冷硬之意,像他們在戰場上使用的銳利青銅武器。
秦國可怕之處也就在此。盡管七國出自同源,經商鞅變法後的秦國更像是被什麽徹底洗刷過。六國迄今有的一切對秦國都無效,何種方法在這個新崛起的國家面前最終都脆弱不堪。楚懷王還曾死在秦國。
“六博嗎?在邯鄲倒也見過。”秦王政盡是玩笑的口吻,在他看來“任俠豪雄”不過是種諸多游戲的一種形式。
“吹竿鼓瑟,擊築彈琴,鬥雞走犬,六博蹴鞠。聽聞臨淄洛陽亦是如此,而邯鄲則最為狂放。”燕丹亦未将話題深入,只停留在“游戲”上了。話音剛落,秦王政已從身後抱住了他,将整個頭搭在他肩膀上。
“若說燕趙那般風氣,為何你像從未沾染上一般?”肌膚碰觸之處極是冷冰,定是剛剛奔跑中被風吹的,秦王政想着。邯鄲的狂放他幼時未必沒體會過,而太後的肆意放縱諷刺地印證了這一點。
他不願再憶起關于那個女人的任何事。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一只手熟練地滑入對方衣襟裏,一面繼續着不知所謂的對話:“鹹陽之外倒有個好地方。依山傍水,是當年幽王烽火戲諸侯之地。”
“骊山?”
“寡人的陵墓也選在那一帶。”
此話本是順帶一提。他對自己的陵墓有着異常精心的安排,欲讓其壯觀無比後世再無可及。哪知燕丹一下把臉撇開了,語中有責怪之意:“陛下正富于春秋,豈該提及此事。”
燕丹看不見,身後那人的長目中閃着些得逞後的狡黠。
說不清童年的回憶怎會染上禁忌的色彩。小小的趙政總是仰着頭看燕丹,如今反而将燕丹壓制在身下要其獻出所有。燕丹則縱容着他,無論他要求什麽都不曾拒絕。
後來兩人就靠在一起,用身體的溫度将整個嚴寒擋在羅衾之外。
“以後別這個時候來。” 燕丹的嗓音透着些慵懶,不忘提及此事。
“不歡迎?” 秦王本在指間玩着愛人一縷發,說罷一只手臂摟緊了對方,嘴唇輕輕滑過愛人纖長的脖頸,“丹過于謹慎了,寡人的去向若洩露出去,跟着寡人來的人誰也活不了。”
“下次若要騎馬,寡人也去。”他興致勃勃,如此提議。說罷立馬就改了主意,“此刻就去。”
兩人果真騎馬到了鹹陽城外,後面有人遠遠跟着。
城外寒冷更甚,風在耳邊呼嘯而過,卻難得沒有随風飄來的風沙。秦王政裹了黑色的鬥篷跑在最前,燕丹稍稍落在後面,看他在廣闊的天地中奔馳。
那個身影肆意而桀骜,卻總是異常耀眼,不知不覺眼睛就會跟随着他。
騎得累了,兩人在一條河邊停下。河上的冰還有些未化掉,兩岸盡是高高的,枯黃的蘆葦。河的另一頭是個村落。秦王政正在興頭上,又開始玩幼時的游戲,拿着石頭去打鳥兒。燕丹拗不過,随他折騰了一陣,兩人幾乎卡着城門關閉的時刻才回去。
一次秦王政先提起滿了周歲的公子扶蘇,突然問到:“為何你不願讓他像我?”
他懶懶地躺在燕丹膝上,窗外的陽光灑進來,正可以把愛人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黑色的瞳子,淺棕色的眼珠,還有一層層翹得極好看的睫羽。
一直被這句話困擾着。如今終于問出口,卻感覺那雙棕色眼睛洩露出些嘲弄之意。
燕丹當時那句話并非全是玩笑之意。趙政在邯鄲時極讓人頭疼,但他一直認為趙政不是個普通的孩子,事實證明他是對的。
嫪毐之變至今,最讓秦國沸沸揚揚的莫過于那道“逐客令”。這件事的起因本只是“鄭國渠”疲秦的目的暴露,秦國貴族借此叫嚷着要将所有在秦為官的六國人逐出國門。最終,秦王政不但赦免了韓國人鄭國,讓他繼續修建“鄭國渠”;還在李斯的“谏逐客書”後果斷廢除了逐客令。
如此廣闊的胸襟,秦國這輛戰車必可讓其無可限量。
“公子今後,必會以你為豪的。”手掌輕輕拍打着膝上的人。父親是男孩最早崇拜的一個英雄。男孩總希望有個強大的父親,自己長成以後也能像父親那般頂天立地。
話裏明明是暖意,聽者卻察覺了絲寂寞的味道。久久注視着那雙被陽光照亮的眼睛,将燕丹的手緊緊握在手間。
那幾年,趙政是秦國大王,燕丹是燕國質子。質子府中的日日夜夜就像潺潺的流水,透射出鏡花水月的幻境。若要去回憶,就像孩童在清澈的河流邊拾取漂亮的石子。石子太多,随意就可拾取大把。
數年中,秦國繼續東進。韓,趙城池一個一個并入秦國。秦國與燕國的同盟還算牢固,出使秦國的燕國使者獲得允許進入了燕國質子府中。
“太子常年質于異國,大王對太子異常思念,特意讓臣探望太子…”
一開始不過是些客套話,後來使者終覺放心後,才用極低的聲音提起來意:“太子可曾聽聞過韓國公子韓非?”
“韓國已被秦國弄得精疲力盡。在下來秦國途中,聽聞韓王已順了秦王之意,令公子韓非出使秦國。太子可知,韓國已岌岌可危。若韓國一亡,天下就要掀起驚天的變化。”
六國也明白,韓國的未來便是六國的未來。只是韓國早已被秦國壓得喘不過氣,否則也不會連借修水利而拖跨秦國的計策也用上了。如今再擔心它的存亡是否太晚了些。倒是韓非之事燕丹絲毫無耳聞:“言下之意,韓國的存亡,竟全在公子韓非一人身上了?”
“聽聞秦王異常重視此人,定要韓王安派他出使秦國。太子也該明了,若公子韓非真能保住韓國,秦國的目标必是趙國……” 使者看了看燕丹,本以為本國太子會為此大喜,然而他的面色無半點欣喜之意,像在讨論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使者遂将話挑得更加明了:“太子之所以為質秦國,是因為秦燕兩國要共同壓制趙國(注2) 。若兩國心病一除,太子與大王父子團聚之日便不了……”
“且不論韓國是否能逃過一劫,”使者胸有成竹,話卻被燕丹搶過,他神色淡然,唯獨眉尖壓得有些低,“父王何以認定,若與秦國接壤,他便可自此高枕無憂了?”
“太子此言差矣。” 使者對他的擔憂輕輕一笑,“秦王政幼時曾質于趙國,曾與秦太後受到趙人的追捕(注3),想必秦王絕不會饒恕趙國。而燕國對秦王則從來恭敬,這點也多虧太子當年的選擇。”
使者指的是呂不韋,當年六國人争相取悅的是手握實權的呂不韋。
“若公子韓非保住了韓國,燕國便可如韓國一樣,舉國請為秦國內臣……”
如今已是秦并六國戰争的末期,六國臨死也不忘互相仇恨。而其內部早已被秦國的黃金滲透了,六國重臣得到秦國奉上的重金,輕而易舉瓦解殘餘的反抗之意。每臨末世,便會發覺這世間貪生好財無氣節的人數量奇多(注4) 。燕丹對此自無從知曉,他在鹹陽數十年只能看着秦國與天下的變化。但即便如此他也能猜出薊城王宮裏那些臣子是如何說服自己的父親,給燕國設定了一條退路——從周的諸侯國變為秦的諸侯國。
燕國為諸侯是因與周王朝同姓,異姓的秦王又何須給姬姓子孫如此榮耀。燕王喜實在太過樂觀了。正如他曾樂觀地妄圖趁趙國精壯之士都戰死長平攻伐邯鄲,結果燕國被圍請和;後來廉頗奔魏,趙國數次困頓于秦,他又樂觀地動了攻打趙國的主意,最終也是戰敗。這不過才多少年,他就又忘了。
而此刻燕丹不得不壓下心中那些奔騰的念頭,他更需要弄清一個人的來歷:“秦王為何讓公子韓非來秦國?”
韓非是在秦王政十四年出使秦國的。他是儒學大師荀子的得意門生,與秦王信任的客卿李斯是同窗。學成後在韓國極力主張變法,卻終不得志,退而著書立說,不料竟引來了秦王的注意。
出使秦國是秦國所逼,也是韓國最後的希望。對于将要見到的秦國君主,韓非亦有諸多猜測。據他所聞,秦國如今流傳着一段君臣佳話——都尉缭曾以布衣之身獻計于秦王政。出宮後卻與人說了如此一句便開始逃亡:“秦王為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我布衣,然見我常身自下我。誠使秦王得志於天下,天下皆為虜矣。”
這話當然傳到了秦王耳中,秦王不以為意,抓獲缭後反封其為秦國都尉。
秦王是否如都尉缭所說韓非尚不知,但已可借此看出秦王政的胸襟。他必是位年輕有位的君主。
作者有話要說:
注1: 二十五年,大興兵….五月,天下大酺。 ——《秦始皇本紀》。 注解上說是秦漢法律規定,不許三人以上無故聚飲,違者罰金。
注2:甘羅說趙王曰:“燕太子丹入秦者,燕不欺秦也。張唐相燕者,秦不欺燕也。 燕、秦不相欺者,伐趙,危矣。燕、秦不相欺無異故,欲攻趙而廣河間。王不如赍臣五城以廣河間,請歸燕太子,與彊趙攻弱燕。”—— 《樗裏子甘茂列傳》
注3: 秦昭王五十年,使王齮圍邯鄲,急,趙欲殺子楚。子楚與呂不韋謀,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得脫。亡赴秦軍,遂以得歸。趙欲殺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趙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呂不韋列傳》
注4:大梁人尉缭來,說秦王曰:“以秦之彊,諸侯譬如郡縣之君,臣但恐諸侯合從,翕而出不意,此乃智伯、夫差、愍王之所以亡也。願大王毋愛財物,賂其豪臣,以亂其謀,不過亡三十萬金,則諸侯可盡。”——《秦始皇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