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午課的主講人是克萊德神甫,那天一直盯着她看的年輕男人。
他仍然穿着那件黑色平絨長法衣,頸間系着一條白色聖帶,下半身則是長褲和锃亮的高腰靴,顯出高雅大方的氣質,冷漠的藍眼睛不管望向哪裏,都會流露出一種高高在上的垂憫神色。
艾絲黛拉對他感興趣極了。
那天,她和凱瑟琳嬷嬷對峙時,他幾乎是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眼神比火山還要熾熱。可今天,她離他那麽近,只要他低下頭,就能對上她含着笑意的眼睛,他卻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她一眼。
如果他不是欲擒故縱的話,那可太有意思了。
不知道那幾個嬷嬷什麽時候才會把她的事情告訴教區神使,在這之前,她只能自己找點兒樂子解悶。
當然,這并不是說,她對克萊德神甫生出了那方面的興趣。她只想知道這人在盤算什麽,而且他的表情也太有趣了。
他的神色有一種超脫于世俗之外的冷淡,仿佛洞察一切,漠視一切,不為一切能入眼的事物所動,眼睛深處卻潛藏着一種類似于痛悔的情緒,尤其是當他講解頌光經時,那種痛悔幾乎化為自我厭惡。
他似乎想擺脫什麽,卻又情不自禁地被其引誘。
假如他想擺脫的是她的話,她願意幫他一把,保證他再也不敢想她。
臨近下課時,克萊德神甫手捧頌光經,帶領女孩們做了一次禱告。神女每天必須禱告三次,分別是晨禱、晚禱和睡前禱。
禱告結束後,艾絲黛拉玩味地發現,他眼中的痛悔變得更濃重了,同時自我厭惡也加深了。他究竟在痛悔什麽,在厭惡什麽?
就在這時,下課鈴響了,她對克萊德神甫的細品慢賞也随之結束。
艾絲黛拉面帶微笑地站起來,還沒來得及走出教室,就被一群香氣襲人的小姑娘圍住了。
自從她幫她們擺脫凱瑟琳嬷嬷的壓榨後,這樣的情景幾乎每天都要上演幾次。
她們親昵地擁抱她,親吻她的臉頰,緊緊地握住她的手,細聲細氣地對她噓寒問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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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艾絲黛拉還有些茫然無措,多經歷幾次後,她就恢複了泰然和鎮定,能面不改色地和她們打交道。盡管當她們挨個兒吻她的臉頰時,她的耳朵都快紅透了。
艾絲黛拉忙着應付熱情的小姑娘,沒注意到被她品賞的“克萊德神甫”,此刻也在品賞她。
他其實一直都在觀賞她。表面上他一眼也沒有看她,實際上只要他願意,世間萬物都是他的耳目,都可以看她。
微風拂過,椴樹葉子發出簌簌的聲響,每一片椴樹葉子都是他的眼睛。它們是一個個鮮綠色的心髒,籠罩在她的頭頂,在她的耳邊輕輕搖晃,發出怦然跳動的聲響。樹脂散發出來的清香,也是他的眼睛,它們能四處游動,貼近她的呼吸,潛入她的內髒,視野範圍比椴樹葉子更廣。
除了芬芳的椴樹,無處不在的空氣、陽光和霧氣也是他的眼睛。
他的耳目覆蓋了整座神殿——或者說,神殿也是他的耳目。所以,即使他把克萊德神甫的眼睛閉上,仍能洞察秋毫般看見她身上的每一處細節。
她是個美人兒,但真的美到了獨一無二的地步嗎?究竟是什麽令他如此着迷?她的黑發白膚,還是那雙狼一樣充滿惡意和攻擊性的眼睛?
距離他恢複了一絲神性,已經過去了兩天。這兩天裏,他看了不少書。這是一種危險的行為。看的書越多,對造物了解得越多,能理解的情感也就越多。他明知不該繼續了解自己的造物,卻還是了解了下去。
奇怪的是,他對造物了解得越多,卻沒能遏制對她的癡迷,反而對她越發好奇。
從世俗的角度來說,她顯然不是一個完美的女子。她虛僞、貪婪、卑鄙、狠毒,像窮兇極惡的野獸一樣冷酷無情。
她的野心也是前所未有的雄大——也許,不能用“雄”這個字,因為大多數男人都沒有她高深的城府和堅定的意志。她毫不掩飾對權力的渴望。假如她向世界昭告自己的野心,所有人都會為之震驚。
她是如此特別,既是玫瑰,也是槍炮。
在他創造出來的生命中,再找不出第二個比她更特別的造物了。
她是獨一無二的,連鮮血都是獨一無二的甘美。
想到她的鮮血,洛伊爾閉了閉眼睛,喉結難以控制地滾動了一下。
他再次感到了男性軀體的不便。男人太容易蠢動了,理智也太容易被情感牽着走了。當他回味艾絲黛拉的甘美時,幾乎是一瞬間,渴欲就沿着喉部潛入了腹部,點燃了罪惡的燭焰。
他不得不攥緊手上的書,重重地吸了一口氣,才使那因悸動而勃立的隐秘燭焰熄滅了下去。
真的不該成為男人。但倘若回到黑霧的狀态,就不能再體會人類的情感,也不能再體會這種神魂颠倒的感覺。黑霧只有食欲,人卻能體會各種各樣的欲望,還能兼得人性和獸性。
他感到了自己的虛僞。他居然可以這樣貪婪,既想要莊重的神性,也想要人性和獸性。
他怎麽可能說艾絲黛拉貪婪呢?艾絲黛拉的目的很明确,她只想當魔鬼,像魔鬼一樣去實現她的雄心壯志;他卻又想當超凡的神明,又想當肮髒的魔鬼。
這時,艾絲黛拉走出了教室。
他放下手上的頌光經,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艾絲黛拉并沒有走遠。她穿過林蔭道以後,就在一片茉莉花叢中停了下來,動作慵懶地賞玩着茉莉花,朝他投去玩味的一眼。
她在等他。
不,她在等克萊德神甫。
洛伊爾閉了閉眼,一絲嫉妒的陰影浮上了他的心頭。
這個男人除了英俊的相貌和高大的體魄,沒有半分可取之處,他有什麽資格讓她青睐?
艾絲黛拉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動。她原本已經對這人不感興趣,可當他緊追不舍地跟過來時,她又生出了戲弄他的沖動。
她有時候興致來了,就會生出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惡趣味,就像之前用尖叫聲吓唬司铎的女仆、開槍打死司铎前的惡作劇、說謊恐吓老嬷嬷一樣,都是她一時興起産生的惡趣味。
洛伊爾卻不知道她想要戲弄“克萊德神甫”,還以為她真對“克萊德神甫”有了不一般的感情,一時間心中的嫉妒不禁更加濃重。
與此同時,艾絲黛拉緩緩走到了他的面前。
“神甫大人,”她笑吟吟地問道,“您好像很喜歡我,是我想的那種喜歡嗎?”
洛伊爾眉頭微皺,側頭望向一邊,不想她仔細端詳克萊德神甫的臉龐。
艾絲黛拉卻猛地冷下了臉色,把他的臉轉了回來:“回答我,克萊德神甫。”
她的手掌摸了克萊德神甫的下巴。
有那麽一瞬間,洛伊爾差點被冰冷的狂怒攫住理智,做出一些無法挽回的恐怖事情。
他頓了很久,才低沉而嘶啞地答道:“是。”然後,控制不住地、壓抑又嫉妒地問道,“那艾絲黛拉小姐喜歡我嗎?”
他想,只要她回答“喜歡”,不管她的回答是真是假,他今晚都會掐死克萊德。
誰知,艾絲黛拉丢開了他的下巴,拿出一張手帕,慢條斯理地擦着手指,露出一個幾近惡劣的微笑:“不喜歡,一點兒也不喜歡。我最痛恨的就是教士,尤其是你這樣虛僞的教士,表面上摒棄了欲望,願意一輩子侍奉神明,實際上對男女之間的事情渴望得要死。讓我猜一猜,神甫大人,您想跟我交歡,對嗎?”
洛伊爾剛沉浸在她不喜歡克萊德神甫的喜悅中,就被最後一句話砸得愣了一下。
他明白那個詞語的具體含義,但沒想到它會出現在這裏。一股燥熱在他的臉上蔓延開來。
他轉開頭,喉結十分劇烈地滑動了一下。
不等洛伊爾開口回答,艾絲黛拉擡起手,用手帕狠狠地在他的臉上扇了一下,發出一聲滿是惡意的輕笑:“我勸你放棄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我來這裏,不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丈夫,而是為了亵渎神明。如果這個世界上,每個女人都必須有一個繁衍對象的話,我只會選你們的神。”
說完,她輕蔑地一揚手,像扔垃圾一樣,把手帕扔到了洛伊爾的身上,轉身就走。
直到她的背影隐沒在花叢中,洛伊爾才回過神來。
他半蹲下來,用兩根手指撿起地上的茉莉花。他不是克萊德,并不覺得她的言行舉止帶有侮辱的含義。他只理解到了一層含義——相較于男人,艾絲黛拉對神更感興趣。
——他有可能是神嗎?
不管他是不是,他的體內都有神性。
只要他恢複全部神性,就有機會得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