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艾絲黛拉毫不意外地出名了。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新來的神女裏有一個叫“艾絲黛拉”的女孩,不光長得漂亮,而且頭腦異常靈活,幾句話就把刻薄的凱瑟琳嬷嬷堵得啞口無言。
最關鍵的是,她絲毫沒有因為自己的聰慧而感到得意,也沒有因為讓凱瑟琳嬷嬷吃癟而傲慢不已,待人處事始終親切又溫柔。女孩們都願意親近她,跟她說話。
但就像神殿裏,不止凱瑟琳嬷嬷販賣鉛粉一樣,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歡艾絲黛拉。
另外幾個被斷絕財路的嬷嬷,就恨她恨得要死,恨不得把滾燙的熱油灌進她那張多嘴多舌的小嘴裏。
盡管凱瑟琳嬷嬷曾苦口婆心地勸她們換一條財路,但要她們舍棄囤積在小隔間的鉛粉,無異于在身上剜下一塊肉。她們原本可以大賺一筆的,都怪艾絲黛拉那個小賤人!
幾個嬷嬷湊在一起,開始讨論怎麽懲治艾絲黛拉。
她們能在神殿裏販賣鉛粉,自然有進貨賣貨的渠道和人脈。那些唯利是圖的行腳商人,能給她們提供一切可以買賣的東西。
嬷嬷們集思廣益,翻遍了圖書館裏的古籍,終于想出了一個絕佳的懲治辦法——誘騙艾絲黛拉喝下“愛情藥水”,讓她失去貞潔和聲望,被狠狠地趕出神殿!
幾個嬷嬷興奮得直搓手,越想越覺得這個辦法可行。
試想,一個莊重自尊的女孩,剛成為神女,就靠聰慧的頭腦贏得了所有人的喜愛,卻在旦夕之間變得放蕩不堪,跟男人——并且有可能是潔身自好的神甫——行茍且之事,她會被人怎樣議論呢?
她會被尖刻的謠言勒死,被積少成多的唾沫星兒淹死;即使被趕出神殿,仍然會被人戳着脊梁骨刻毒地咒罵。她的臉蛋兒再漂亮也沒用,頭腦再聰明也沒用,女人一旦背上蕩婦的罵名,一生就結束了。哪怕她的身體還活着,她的精神也已經死了。
嬷嬷們越想越興奮,當即展開行動。
她們在行腳商那兒買下了所有能制成“愛情藥水”的材料——比如,刺荨麻、紅罂粟、鱷魚卵、犀角粉,以及蜥蜴的眼睛。這些都是她們在古籍上看到的配方。其中,刺荨麻的配方來自亞述帝國的楔形文字板;鱷魚卵、蜥蜴眼、犀角粉,則來自神秘的東方。
神殿禁止神職人員煉藥,一旦發現,即是重刑。
幾個老嬷嬷為了能毀掉艾絲黛拉的一生,不得不蜷縮在幾平米的小隔間裏,睜着一雙半瞎的老眼,輪流守着煉藥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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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隔間十分窄小,嬷嬷們只能挨着藥材坐下,誰知沒過多久,皮膚就被刺荨麻蟄得刺癢難耐。她們一邊龇牙咧嘴地撓癢癢,一邊被煉藥爐散發出來的熱氣,悶得滿頭大汗,差點暈厥過去。
就這樣,三天之後,嬷嬷們歷經苦難熬制出來的“愛情藥水”,終于出爐了。
盡管為了這瓶藥水,她們失眠了好幾天,青黑的眼圈拖到了蠟黃的臉頰上,胳膊腿兒全是刺荨麻蟄出來的毒包,但想到艾絲黛拉馬上就要失去現有的一切,她們仍然興奮地狂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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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絲黛拉睡了一個不太美妙的午覺,面色陰郁地坐起身,伸了個懶腰,懶散地披上神女的法衣。
她夢見了死去的母親。
她一直以為母親對她的影響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現在才發現,她可能從未忘記母親蒼白的面龐。
她的母親是一個美麗而庸俗的女人,出身貴族,頭腦簡單得讓人相信她的靈魂是純白色。她相當迷信,堅信夢見蛇會有厄運,夢見老鼠則是神靈發出警示,有人馬上要謀害你;夢見被小貓咬了一下,則預示着丈夫馬上要有新的情婦,婚姻生活即将動蕩不安。
為了能留住丈夫的心,她在臉上塗鉛粉,口服由砷毒制成的美白丸,甚至強忍着恐懼,吩咐侍女把水蛭放在自己的耳後,任由水蛭吸血,使面龐失去血色,變得像紙一樣蒼白。
在神聖光明帝國,女子十四歲即為成年,男子則是十六歲。所以,十四歲之前,艾絲黛拉一直和母親住在一起。
幾乎每天早上,她都能聽見母親一邊命令侍女勒緊束腰,一邊因束腰過緊而發出凄婉的哀叫聲。
她母親不僅自己瘋了似的追求細腰,而且勒令她也必須穿上束腰,每個月還會檢查她腰圍的尺寸,要是發現她的腰一點兒也沒瘦,就會發出母牛般沉悶的哀嘆。
十三歲那年,她的母親在火紅的楓樹下陷入了永眠。
當時是深秋,她愚蠢的母親卻仍然穿着薄如輕紗的長裙,腳蹬露出腳趾頭的絲絨拖鞋,毫無血色的臉龐上貼着閃閃發光的星形貼紙。那些貼紙卻早已蓋不住她臉上醜陋的斑點。
沒有人害她。
她是為了美麗而死,最不值當的一種死法。
艾絲黛拉沒有難過——她也不知道怎麽難過——她只希望母親下輩子能有一副聰明的頭腦,不要再琢磨這些無用的駐顏手段了。
她一直以為母親對她來說,就像是篝火燃燒時迸出的幾顆火星,猛地閃亮一下,便隐沒在了黑暗之中。
直到看見這群女孩,她才發現,自己從未忘記那個美麗庸俗的女人。
這些年來,她幾乎不敷粉,不追求纖細的腰肢,也不追求蒼白的肌膚,都是因為她的母親。
她表面上心裏只想野心、權術、生殺予奪,不受周圍的事物幹擾,也不為身邊發生的一切所動,實際上一直在與不公的命運搏鬥。
她不想重蹈覆轍母親的命運,也不想看見身邊的女孩屈從于那樣的命運。
這大概是她心中唯一正派的想法。
艾絲黛拉眉頭微蹙,兩只手捂住心口,感受了一會兒心髒的搏動。
真不可思議,她居然也有一顆善心。
善良的艾絲黛拉被敲門聲打斷了沉思冥想。
她站起來,打開門。
門外站着一個和藹可親的老嬷嬷。她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隔着一段距離,艾絲黛拉都能聞到那湯藥散發出來的催情藥味。
艾絲黛拉:“……”
她眨了眨濃密纖長的黑睫毛:“嬷嬷?”
“聽說你完整地背出了《頌光經》,”老嬷嬷滿面慈祥地說道,“這可了不得!要知道,從來沒有神女能背完那本難以理解的經書,你卻做到了。你當之無愧是這一批最優秀的神女,神使閣下會注意到你的虔誠和才華的。”
艾絲黛拉對老嬷嬷回報了一個微笑:“能得到嬷嬷的認可,我很高興。”
“這是主教閣下獎勵給你的湯藥,”老嬷嬷将湯藥遞到她的面前,“喝下它,你就能聽見你渴望聽見的天機……只有歷屆最優秀的神女才能享用這麽神奇的湯藥,快喝下吧,然後感謝主教閣下的恩賜。”
艾絲黛拉非常輕柔地笑了一下。
聽見她的笑聲,老嬷嬷心中突然閃過一絲不好的預感。
艾絲黛拉怎麽可能喝下這碗湯藥?
雖然她體內有一定的抗藥性,普通毒藥都對她無效,但她又不是失去了雙手雙腳,凡是喂到嘴邊的毒藥,都會乖乖地喝下去。
“嬷嬷,您知道我為什麽來到這裏嗎?”她目不轉睛地看着老嬷嬷,用那種十分乖巧的小女孩才有的語氣說道,“因為我不是一個好女孩,我心腸很壞,滿肚子壞心眼……”
她說着,往前一傾身,湊到老嬷嬷的耳邊,發出輕而又輕的氣聲:“我毒死了爸爸和哥哥,我媽媽覺得我無藥可救,把我送到了德高望重的司铎身邊,希望我能忏悔犯下的罪行,從此踏上正路……然後,您猜發生了什麽?”
剛好此時,神殿低沉的鐘聲響了起來。
那鐘聲是如此神聖,仿佛一首氣勢恢宏的輝煌史詩,響徹午後的晴空。
艾絲黛拉則像是那鐘聲幻化而成的純潔精靈——她純樸無邪的眼神,小扇子似的黑睫毛,粉紅的面頰,玫瑰花瓣一樣小巧鮮紅的嘴唇,無一不向人們展示她是多麽天真無害。
然而,這個無害的精靈卻說着刻毒無比的話語:“我把司铎也殺了。”她豎起兩根手指,大拇指微微翹起,比作手槍的模樣,“砰的一下,他就倒下了。”
說完,艾絲黛拉歪了歪腦袋,吹了一下食指和中指上不存在的煙霧。
老嬷嬷吓得心髒都要裂開了。
她為神殿服務了這麽多年,自然去過異端裁判所,見過一些窮兇極惡的罪犯。艾絲黛拉眼中的兇光是真是假,她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女孩手上真的沾過血!
老嬷嬷的手心頓時變得像死人一樣又冷又濕。她滑稽地張着嘴,倒退兩步,抖如篩糠地想要逃跑。
與此同時,艾絲黛拉上前了一步。
看着放大的漂亮臉蛋,老嬷嬷吓得魂都飛了,全身上下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完全忘了自己到這裏來,也是做殺人的勾當。她手足無措地揮着手,想要把艾絲黛拉趕開,卻失手摔破了手上的湯碗。
艾絲黛拉柔聲說道:“嬷嬷,這碗湯藥根本不是主教命令您送來的吧。假如我把地上的碎瓷片交給主教,告訴他,您想用催情藥陷害我。您猜,他會怎麽處置您呢?”
老嬷嬷連她是怎麽發現這是催情藥的,都忘了計較,連忙蹲下來,慌裏慌張地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艾絲黛拉饒有興味地看了她一會兒,見時候不早了,午課要開始了,便一腳踩在了老嬷嬷收拾碎瓷片的手背上,走了出去。
碎瓷片紮進了手心。老嬷嬷疼得龇牙咧嘴,滿頭都是冷汗,想要大聲慘叫,卻怕引來圍觀,節外生枝,只能一邊哎喲哎喲地痛呼,一邊用血淋淋的手撿完了碎瓷片。
這狂妄又惡毒的小妮子!
等着吧,她會讓這小妮子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價的!
殺了司铎是吧,這可是上火刑架的大罪。她會禀告神使大人,讓律法來聲張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