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當艾絲黛拉一字不漏地背完《頌光經》時,整個教室都安靜極了。
她不僅背出了神的語錄,連神在說這句話之前發生了什麽,都一字不差地背了出來。
女孩們手邊都有《頌光經》,她背的是正确的還是錯誤的,一看便知。
而且,她們自己也背過《頌光經》,雖然只是節選,卻也知道了這本書到底有多難背——與其說這是一本書,不如說是一本詳盡的編年史,記載了神與不同時代的信徒的對話。每一個信徒的背景、身份、國家都不一樣,有貧有富,子女繁多,姓名與姓名之間也毫無關聯。
她們曾因為背錯年份,挨了不少藤條,艾絲黛拉卻一個數字也沒有背錯。凱瑟琳嬷嬷說得沒錯,她的确是一個天才。
看着女孩們紛紛朝艾絲黛拉投去佩服和崇拜的眼神,凱瑟琳嬷嬷氣得手直顫抖,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她想要的結果是這個多嘴多舌的女孩,因為背錯幾個字而被藤條抽得皮開肉綻!
然而表面上,她卻只能擠出一個虛僞的笑容,誇獎道:“你背得很好,即使是神學院的學生,也沒有你背得流暢。但你看,沒有哪一句寫了神說他喜歡紅色。”
艾絲黛拉颔首,語氣帶上了一絲玩味:“是的,沒有哪一句寫了神說他喜歡紅色,也沒有哪一句寫了神說他不喜歡紅色。所以,我才想請教嬷嬷,”她歪了歪腦袋,故作天真地問道,“您是怎麽知道,神不想看見我們的嘴是紅色的呢?”
聽見這句話,凱瑟琳嬷嬷的額頭頓時遍布冷汗。
的确,《頌光經》上并沒有寫神不喜歡紅色,是她們這些人為了在神殿裏斂財,讓那些單純的神女塗抹她們販賣的鉛粉,故意把紅色和邪惡劃上了等號。
畢竟,不管是舊教還是新教,都認為生育是神明給予女子的懲罰,尤其是月經,每月流一次鮮血,更是她們罪愆的證明。女孩們一直在承受鮮血淋漓的罪罰,自然會覺得鮮血就是污穢的,從而堅信不疑她們的謠言。
不對,不能算作謠言。紅色一直都是惡魔的象征。神說過,他的眼不看邪僻,不看虛妄。紅色作為惡魔的顏色,當然既是邪僻,也是虛妄。
想到這裏,凱瑟琳嬷嬷長舒了一口氣。
她努力慈眉善目地把這些觀點說了出來。
女孩們認真地聽她講話,一邊聽一邊點頭,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并沒有因為凱瑟琳嬷嬷曾虐待她們,就對她心懷怨恨,不再相信她說出的每一個字。
誰知,凱瑟琳嬷嬷的話音剛落,艾絲黛拉就興致盎然地笑了,像是在等她說出這些話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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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瑟琳嬷嬷的心“咯噔”了一下。
艾絲黛拉柔聲說道:“嬷嬷,紅色象征惡魔,只是民間的說法,民間的說法怎麽能代表神意呢?還是說,您認為,神容易偏聽偏信,別人說什麽,他就信什麽,對嗎?”
“當然不是……”凱瑟琳嬷嬷反駁道,聲音卻氣若游絲,根本不能給予人信服的感覺。
“玫瑰有紅色的,神禁止人們以玫瑰示愛了嗎?火焰也有紅色的,神禁止裁判所對異教徒處以火刑了嗎?陽光有時候也是紅色的,神禁止人們曬太陽了嗎?”艾絲黛拉的笑意越發甜美,聲音也越發溫柔,幾近柔媚,“我勸嬷嬷收回剛才那些話,要是被有心人傳到神使的耳朵裏……嬷嬷失去的,可就不止是錢財了。”
話音落下,艾絲黛拉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凱瑟琳嬷嬷卻在這一眼中如遭雷劈。
這個看似稚嫩的女孩什麽都知道!她不僅記憶力出色,眼力也出色,一下子就看透了她,知道她是為了錢財才強迫那些女孩塗抹鉛粉。
有那麽一瞬間,凱瑟琳嬷嬷的臉色變得比紙還白。這事要是被神使知道了,她失去的當然不可能只有錢財,還有性命!
她頭腦發脹,幾乎是佝偻着身子走到艾絲黛拉的身邊,渾身輕顫着,低不可聞地問道:“你太聰明了……你不是來當神女的,神女只能在神殿裏孤獨終老,你究竟是來幹什麽的?”
艾絲黛拉莞爾一笑,同樣低不可聞地說道:“您錯了,我就是來當神女的。我想當至高神殿的神女。”
“至高神殿沒有神女。”凱瑟琳嬷嬷看着她的眼睛,“你能背下《頌光經》,我不信你不知道。”
“我知道,所以我才想當。”
凱瑟琳嬷嬷深深地看了她片刻:“我會把你引薦給教區的神使。”
艾絲黛拉微微颔首:“謝謝嬷嬷。作為交換,嬷嬷做過的事情,我也可以當作不知道。只是,您可不能再讓這些女孩塗鉛粉了,”她的目光和語氣在滴答一秒之間變得極為複雜,“她們本就疾病纏身了。”
凱瑟琳嬷嬷察覺到了她語氣中的複雜,但沒有多想,只當她在可憐那些女孩。她卻不知道,艾絲黛拉壓根兒就沒有憐憫的情感。
凱瑟琳嬷嬷擺擺手:“知道了知道了,我會買些葡萄酒,給她們解毒的。”
葡萄酒的确是對砷毒有效的解毒劑。
艾絲黛拉拍手贊同,這事就算過去了。
凱瑟琳嬷嬷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決定把艾絲黛拉引薦給神使後,就再也不見這個邪乎的小姑娘。
距離下課還有幾分鐘。凱瑟琳嬷嬷上臺簡短地說了幾句話後,就宣布休息,帶着年輕神甫離開了。
艾絲黛拉勾了勾唇角,拿起桌上的《頌光經》,剛要起身回房,下一秒就被熱情的小姑娘吞沒了。
這是她想要的結果,進入神殿之後,讓所有人都注意到她,都喜歡上她,為她渎神的計劃鋪路。
可當她真被這些小姑娘親吻擁抱時,卻情不自禁地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自從出生起,她就沒有見過這麽多同齡人。
她扮演了好幾年天真無邪的小姑娘,直到這時,臉上才真正露出了天真的顏色。
·
凱瑟琳嬷嬷一邊走,一邊哼歌。
艾絲黛拉答應不把這事捅到神使那兒去。少了一個大麻煩,她的心情好極了,完全沒想過要是沒有艾絲黛拉,她根本不必有這些麻煩。
走到拐角處時,她忽然發現一直有人跟在身後。
凱瑟琳嬷嬷沒有當回事。有可能是同路。這裏畢竟是神殿,沒人會在神清潔的眼目下行兇。
誰知,她剛剛走進拱廊的陰影,脖子被一只結實的手強硬地扣住了。
凱瑟琳嬷嬷驚詫地瞪大眼,回頭一看,居然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英俊臉龐——是那個和她一起上課的年輕神甫!
她認識他!他叫克萊德,是一位相當虔誠且受人尊敬的神甫,不近女色,也不愛錢財,日子過得非常簡樸,卻經常無償為窮苦的人家禱告,幫他們主持婚禮和葬禮,請他們享用聖餐。
可此時,他卻無比冷漠地看着她,就像是在看一頭可以随意宰殺的牲畜。他生出了殺意,想要殺死她!
“克萊德神甫……”凱瑟琳嬷嬷嘶啞地說,“您為什麽……要這樣做?”
為什麽?
因為我聞到了你對艾絲黛拉的惡念,即使只有幾秒鐘,我也要對你趕盡殺絕。
洛伊爾神色不變,手臂上的力道逐漸加重。
“克、克萊德神甫……您也發現我是為了錢財,才讓那些孩子塗鉛粉的嗎?”凱瑟琳嬷嬷想來想去,只能想到這個理由,“我知道錯了,知道錯了!我會帶她們去看最好的醫官,花錢給她們治病……求求您,饒我一命……我、我想活着……”
随着空氣的流逝,她布滿皺紋的臉龐漲得通紅,蒼老幹癟的手開始胡亂撲騰。
洛伊爾卻始終不為所動,手勁沒有一絲一毫減弱。
他極其冷淡地審視着她,就像神審視凡人一樣輕蔑。
神怎麽可能垂憐凡人?
你見過天、地、山川、江海憐憫凡人嗎?
凱瑟琳嬷嬷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幹癟的手無力地垂下了。
這是報應。
原來真的有報應,冥冥之中因貪得無厭而得到的一切,都會還回去。她知道錯了,懂得忏悔了,再也不會只圖眼前的蠅頭微利了……假如仁慈的神在聆聽她的悔過的話,請原諒她這一會吧……她再也不敢了。
這可能是凱瑟琳嬷嬷這輩子最虔誠的時刻。她的脈管裏從未流動過如此赤誠的血液,她的胸腔裏也從未漲滿過如此熾熱的宗教情感。
人只有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才會對忏悔充滿熱情。
她的呼吸越發微弱,心中的默禱卻越發虔敬。她從未如此痛恨從前的自己,假如再來一次,她絕對不會做販賣鉛粉的缺德事。
就在這時,大量的新鮮空氣猛地湧入了她的肺部。
凱瑟琳嬷嬷撲通跪倒在地,雙手撐着地板,劇烈地咳嗽着。
她的禱告靈驗了。
感謝仁愛的神,饒了她一命……她以後絕對不會再作惡了。
對了……剛剛掐她的是誰來着?她為什麽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
·
洛伊爾大步離開了拱廊。
他走到神殿中央的噴泉旁邊,雙手撐在冰涼的白色大理石上,狠狠地閉了一下眼睛。
他聽見了凱瑟琳嬷嬷的默禱,于是無法控制地松了手。
她的禱告激發了他體內的一絲神性,使他清醒過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神性,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松手,只知道自己似乎又犯錯了。為什麽是“又”?
難道他以前也曾有過欲望、沖動和嫉妒,甚至幻想過成為一個男人?
然而,他絕不該成為一個男人。
有性別就會有弱點。
他應該淩駕于性別之上,不看塵世間的事情。
然而,他卻試圖成為一個男人,用男人的眼睛打量世界,用男人的頭腦理解愛欲。
他感到自己的精神裂開了一條微小的紋路,再也回不到從前那種神聖不可侵犯的狀态。但他從前究竟是誰,又找不到答案。
他找不到答案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他為什麽會變成一團黑霧,又為什麽會以惡念為食物。
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對艾絲黛拉感興趣。
如果只是普通地吞噬惡念,他根本不會想要成為男人,更不會産生欲望和嫉妒。
他是因為艾絲黛拉,才開始學習人世間的俗務,也是因為艾絲黛拉,才被喚起嫉妒等不潔淨的感情。
簡直像他注定被她引誘一般。
洛伊爾在大理石上坐了下來,單手撐住額頭。
他究竟……做了什麽。
他隐隐約約地意識到,艾絲黛拉不過是他的創造物。
他創造她的時候,沒有任何感情,也沒有任何偏愛。
她的性別,她的血肉,她的骨架,跟千千萬萬的造物一樣平凡。
她不是他為自己創造的,他卻為她變成了具體的男人。
此刻,他待在男性的軀體裏,用男性的頭腦思考這件事,就是最好的證明。
男性的軀體是如此野蠻而脆弱,欲念輕而易舉地就能将其愚弄。
這一絲神性沒有使他徹底清醒過來,反而使他學會了新的情緒——後悔,在欲望的深淵裏又下墜了一寸。
更可怕的是,他還是會回到艾絲黛拉的身邊,還是會效忠于她,還是會為她甘美的欲念而神蕩魂搖。
區別在于,有了這一絲神性以後,他會十分清晰且深刻地意識到,這一切是不該發生的。
然後,用清醒的目光看着自己繼續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