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艾絲黛拉走進神殿上課的地方,正在七嘴八舌聊天的女孩們一下子都安靜了下來,她們好奇地打量着新來的神女。
這些女孩的年紀都很小,不過十六七歲,穿着緊繃繃的束腰,面龐呈現出病态的蒼白;為了迎合神殿的審美,她們在臉頰和嘴唇上都塗了白色的鉛粉,一張張稚嫩的小臉浮着不健康的病氣。
艾絲黛拉的面貌卻和她們完全不一樣。她的皮膚雖然白皙,卻不是那種貧血的蒼白,臉龐、脖頸和耳垂都透着嬌美的玫瑰紅。她的嘴唇更是紅得觸目,微微張開的嘴唇裏是潔白的牙齒,襯得她的唇更紅了,紅得幾乎帶上了兇狠的、邪性的侵略意味。
這是一張與神殿審美完全相悖的臉龐。
神殿希望女子溫和內向,畢生順從自己的丈夫和命運,不在臉上塗抹象征着罪惡的脂粉。
一時間,女孩們面面相觑,愣在原地,不知該不該上去打招呼。
艾絲黛拉朝她們微微颔首,不管她們的态度是疏遠還是忌憚,都波瀾不驚。她選了個空位坐下,随手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
一個圓臉女孩左看看右看看,跑到她的身邊坐下,在她的耳邊小聲說道:“你不要介意,不是她們不理你,而是神殿的規矩……”圓臉女孩欲言又止,想了半天,掏出一罐鉛粉,塞進艾絲黛拉的手裏,“馬上神甫和凱瑟琳嬷嬷就要來了,凱瑟琳嬷嬷看見你的嘴紅成這樣,會用藤條抽你的!你趕緊塗一下!”
艾絲黛拉接過罐子,用幾根手指把玩了一圈,側過頭,學着圓臉女孩的樣子,湊到她的耳邊低笑着問道:“你知道這個有毒麽。”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帶着善意的笑意,如同一滴甜蜜的蜂蜜滴進了圓臉女孩的耳朵。
女孩的臉立刻紅了,小聲嗫嚅說:“我、我不知道……這個真的有毒嗎?”
艾絲黛拉卻答非所問:“你塗這個多久了?”
“沒塗多久,也就一個兩個月。”
“每次塗它以後,你是不是都覺得心浮氣躁,食欲不振,腸胃絞痛?”
圓臉女孩滿面詫異地問道:“你怎麽知道?你也有這些煩惱?凱瑟琳嬷嬷說,這是富貴病,是我們又懶又饞的懲罰。她說,只要我們少吃點兒,把腰勒緊點兒,就不會有這麽多毛病了。”
“傻姑娘,”艾絲黛拉溫和地嘆息,“你這是中毒了。我母親就是因為它,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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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會拿父母開玩笑,單純的圓臉女孩立馬相信了她的話,點頭應和道:“對不起,讓你想起了傷心事。以後我會少塗這個的!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艾絲黛拉托起圓臉女孩的下巴,用手帕擦掉了她嘴唇上最裏面的鉛粉,微笑着說道:“不客氣。”
她的身上本就有一種迷人的、親切的、讨人喜歡的力量,當她主動親近一個人時,這種力量更是被發揮到了極致。
一時間,圓臉女孩對她的好感都要滿溢出來了。
就在這時,神甫和凱瑟琳嬷嬷走了進來。
教室裏一下子變得落針可聞。
神甫出乎意料的年輕英俊,身穿簡樸的長法衣,銀色紐扣從衣擺一直系到領口的最上方,裏面是白袍、馬褲和擦得锃亮的牛皮短靴。
他的神色顯得極為冷漠,那是一種高高在上、漠視一切、缺乏人情味的冷漠;垂憐衆生的至高神使的眼神和他比起來,都是那麽和藹可親。
他一邊聽着凱瑟琳嬷嬷的話語,一邊微微點頭,目光冷淡而緩慢地從教室裏的女孩臉上掃過。
最終,他的目光釘在了艾絲黛拉的臉上,不動了。
艾絲黛拉的注意力卻不在他的身上。
她用拳頭支着臉頰,感興趣地聽着凱瑟琳嬷嬷的話。
凱瑟琳嬷嬷說:“……你們進入神殿,就成了神一輩子的仆人,這是你們的榮幸和福分。你們要用所有的愛去愛神,只有當你們掏心掏肺地愛他時,才能成為真正的神女。要記住,神是全知全能的,你們如有半點不虔誠不潔淨,他都能看見!”
說到這裏,她開始威嚴地掃視臺下的神女,像是在檢查她們的儀容。
忽然,她的目光像用爪子抓住鳥兒的鹞鷹一樣,狠狠地抓在了艾絲黛拉身上。
“你,新來的神女,”凱瑟琳嬷嬷冷冷地開口道,“你來到這裏前,沒讀過《頌光經》嗎?為什麽把嘴塗得那麽紅,你難道不知道神最不喜愛紅色嗎?”
話音落下,所有女孩都看向了艾絲黛拉。
有的女孩滿眼迷惑,不明白艾絲黛拉為什麽這麽做;有的女孩則一臉嘲諷,抱着胳膊等着看好戲。更多的女孩雙眼空洞,像圍欄裏的綿羊一樣溫馴,并不關心外界發生了什麽。她們轉頭望向艾絲黛拉,只是一種慣性而已。
圓臉女孩剛來沒多久,還沒有被馴服,連忙舉手說道:“嬷嬷,您也知道她是新來的,不熟悉《頌光經》很正常。而且,她也沒有故意塗紅唇呀!她的嘴唇天生就這樣紅!”
“閉嘴。”凱瑟琳嬷嬷呵斥道,“我讓你說話了嗎?還是說,你想和她一起挨藤條?”
圓臉女孩瑟縮了一下,閉上嘴巴。
凱瑟琳嬷嬷嚴厲地說道:“天生嘴紅就塗鉛粉,這裏又不是你一個嘴紅。你要是家境貧寒,就到我這兒來賒一罐鉛粉,以後連本帶利還給我就是了。”
艾絲黛拉明白了,怪不得這裏的女孩都塗鉛粉,原來是有利可圖。
她輕笑一下,站起身,對凱瑟琳嬷嬷行了一個标準的神女禮節。
凱瑟琳嬷嬷本想挑剔她的禮節,抽她一頓,讓她滾出去罰站,誰知她每一根手指的朝向都是正确的,即使是最苛刻的禮儀老師也挑不出錯誤。她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上課的時候不必行禮。”但只要艾絲黛拉不行禮,她就會以不尊重長輩為由,把她逐出課堂。
凱瑟琳嬷嬷的心思怎麽可能逃過艾絲黛拉的眼睛。
她莞爾一笑,沒有點明,而是擡頭望向不遠處不言不語的神甫:“神甫大人,接下來我要說一些誠實卻不動聽的話,請您保護我不受責罰。”
洛伊爾平靜而專注地看着她。她果然聰明又敏銳,即使沒有看他,也洞悉到了他對她特別的關注。于是,她毫不留情地把他當成了可利用的工具。
他心甘情願,非常樂意。
洛伊爾颔首,低啞地吐出一個字:“好。”
凱瑟琳嬷嬷冷笑着說道:“神告訴我們,誠實的話必然是動聽的。我很好奇,你要怎樣說出一番誠實卻不動聽的話?”
艾絲黛拉狡黠地笑笑,滿足了她的好奇心:“嬷嬷,您最近是不是經常喉嚨發幹,無故流冷汗,肚子絞痛,小解困難?”
凱瑟琳嬷嬷的臉色頓時變了。
她最近的煩惱全被艾絲黛拉說中了——其實也不是最近,這些煩惱至少困擾了她幾年之久;被醫官用神力治愈好以後,又會反複。久而久之,她就疑心這壓根兒不是病而是神罰,不敢再找醫官治療,慢慢地連臉部都開始潰爛,不得不貼上貼紙,掩蓋那些醜陋的斑點。
她心虛極了,下意識提高音量:“是又怎麽樣?你也不看看我多少歲了,哪個老人家身體沒點兒毛病?”
艾絲黛拉搖搖頭,輕言細語地說道:“您錯了,您并不是生病了。”
“不是生病那是什麽?!”凱瑟琳嬷嬷更心虛了。
“是中毒了。”艾絲黛拉說,“您經常在臉上、嘴上塗抹的鉛粉,含有砷毒。不止您,教室裏其他塗抹鉛粉的女孩,或多或少也中了砷毒。現在停止塗抹鉛粉,喝下解毒劑,或許還來得及挽救她們的生命。”
這句話說完,一些女孩已開始擦臉上的鉛粉。
凱瑟琳嬷嬷雖然已經相信鉛粉有毒,卻不肯舍棄賣鉛粉的路子——要是她同意那些女孩今後不擦鉛粉,她囤積的鉛粉就賣不出去了,那是多大一筆錢呀!
凱瑟琳嬷嬷呵斥道:“都住手,不許擦!你們都忘了我的教導了嗎?一切以神為大,只要神一天不喜紅色,你們就得塗這鉛粉!有毒又怎樣?神要是知道你們因為懼怕這點兒毒素,就舍棄了對他的虔敬,等你們真正出事時,他還會管你們嗎?”
話是這麽說,凱瑟琳嬷嬷的額上卻冒出了一層冷汗。她只想賺錢,不想被毒死,回去以後,她一定要漱幾十遍口,把嘴上的鉛粉都洗掉。但是以後怎麽辦,還塗鉛粉嗎?她不知道。
她抱着一種愚昧的願望:也許砷毒并沒有這妮子說得那麽可怕,只要她勤去看醫官就行了。至于那些女孩中毒了怎麽辦,她不知道,也沒想過,不關她的事。
艾絲黛拉的話卻打破了她的幻想:“嬷嬷,砷毒是劇毒,有一種砷毒甚至能瞬間致人死亡。而且,神從來沒有說過,他不喜愛紅色。”說完,她不等凱瑟琳嬷嬷反駁,微笑着拿出一本《頌光經》,雙手呈上,“您要是不信,我可以把裏面神的話語都背誦一遍。”
凱瑟琳嬷嬷:“……”這小姑娘也太狂妄了!
想要擦嘴卻被呵斥住的女孩們:“……”她們到底是擦嘴呢,還是擦嘴呢,還是擦嘴呢。
圓臉女孩看呆了。她沒想到艾絲黛拉不僅眉眼美得充滿侵略性,一舉一動也像玫瑰棘刺般紮人。她居然把凱瑟琳嬷嬷怼得啞口無言——要知道,凱瑟琳可是神殿裏出了名的刻薄嬷嬷,經常為了一點兒小事,就用藤條把班上的女孩抽得渾身是血。
可她卻沒辦法懲罰艾絲黛拉,因為她自己說了,“誠實的話必然是動聽的”,也間接承認了“鉛粉是有毒的”。
現在,艾絲黛拉又拿出了《頌光經》,除非凱瑟琳嬷嬷能證明她背的《頌光經》是錯誤的,否則只能在旁邊幹瞪眼。
果然,凱瑟琳嬷嬷驚訝之後,就走過來,接過了《頌光經》,冷笑着說道:“是嗎?看來你是一個天才,做神女真是可惜了,你應該去當神學教授才對——手伸出來,攤開,對,就是這樣。背吧,你要是背錯一個字,我就抽你一藤條,讓你知道說大話的後果。”
艾絲黛拉十分從容地照做了。
洛伊爾将目光落在了凱瑟琳嬷嬷的身上。
他的眼神不再是目空一切、洞察一切的漠然,變得極幽深,極可怖,只有當魔鬼想要人下地獄時,才會露出這樣冷若冰霜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