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另一邊,被碎瓷片紮傷手的老嬷嬷左盼右盼,終于盼到了觐見教區神使的機會。
神使的助手告訴她,她只有十分鐘的時間。
這是神使賜予教職人員的殊榮——每個教職人員,哪怕是級別最低的、年老色衰的神女嬷嬷,都有機會觐見他,向他忏悔罪愆。
老嬷嬷連忙朝助手行了一禮,捂着受傷的手,一颠一颠地走進了布置富麗的房間。
神使坐在落地窗前,雙手交疊,面容顯得很安詳。
他穿着深紫色的長袍,脖子上繞着金黃色的聖帶。他的年紀明顯不小了,從深沉穩重的氣質就看得出來,卻有一副年輕英俊的外貌,尤其是那一雙眼睛,簡直跟青年人一樣銳利有神。
他看着老嬷嬷,神情溫和地伸出一只手。
老嬷嬷走上前,畢恭畢敬地吻了吻他的寶石戒指。
“親愛的索菲娅,”神使親切地叫着她的教名,“發生什麽事了?你好像有點兒狼狽。”
索菲娅嬷嬷立刻哭了:“哦,神使閣下……我差點見不到您了!您不知道,神殿裏來了個魔鬼!她當着光明神的面,張口閉口就是殺人……她親口告訴我,她殺死了她的父親和兄長,還殺死了試圖把她拉回正路的神甫……她是一個魔鬼,一個活着的魔鬼,您必須将她繩之以法!”
神使的面色不變:“慢點兒說,索菲娅。你把我弄糊塗了,你口中的魔鬼是誰?”
“一個叫‘艾絲黛拉’的神女,”索菲娅嬷嬷咬牙切齒地說,“這小妮子可有心機了,剛來沒幾天,就把自己的名頭弄得人盡皆知。”
“有趣。”神使笑了笑,“就在半個小時前,你的摯友凱瑟琳嬷嬷也跟我提到了她。但她的說法和你完全不一樣,她說這是一個可愛的、虔誠的小天使。你們倆的話,我該信誰的呢?”
索菲娅嬷嬷悻悻地說:“我只能保證,我說的都是實話,她真的親口說過那些話……”
“你有沒有想過,她是在逗你玩呢?她和那位逃跑的女王陛下重名,而那位陛下剛好以弑父殺兄聞名。”神使嘆了一口氣,“索菲娅,你太不鎮定了,腦子裏儲存的知識也太少了,被人擺了一道就算了,還把這事捅到了我的面前。我要是因此召見她,她恐怕會在背後笑話我們是兩個蠢貨。”
盡管神使的語氣并無責怪之意,甚至有一點兒開玩笑的感覺,索菲娅嬷嬷的心還是“咯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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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連忙跪倒在地,恐慌地說道:“對不起,神使閣下……是我太愚蠢了,沒有經過詳細調查,就貿然禀報給了您。打攪了您的午休,我感到萬分抱歉……”
“不用這麽驚慌,我的索菲娅。”神使搖了搖頭,“你知道,我的脾氣一向很好,不會随便發火。別再犯這樣的錯誤了,你說呢?”
“不會再犯了,閣下!”索菲娅嬷嬷顫聲說道,“給您添麻煩了……回去以後,我會自己禁足一段時間,好好反思犯下的錯誤。”
“你有這樣的覺悟,我很高興。”神使微笑着說。
索菲娅嬷嬷離開後,神使收起溫和的表情,面無表情看向窗邊。他的寬容都是表象,只有婦女和小孩才會覺得,神職人員都胸懷寬暢,有一副慈父般的心腸。
他表面上原諒了索菲娅嬷嬷,實際上對她充滿了厭惡和鄙夷。
這個愚蠢的老婦,被人恐吓了幾句,就莽莽撞撞地來找他告狀,真是愚蠢透頂。還好他有一對敏銳的耳朵,輕而易舉地就聽出了真相。
還有那個艾絲黛拉,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自作聰明的小姑娘,居然想愚弄兩個人。可惜她踢到鐵板了。
他能坐到教區神使的位置,可不是什麽酒囊飯袋。和一些被女人寵壞了的英俊教士不同,盡管他相貌出衆,體魄強健,被不少女人青睐,卻從不放縱欲望。那些嬌嫩飽滿的肉體,對他來說,沒有一絲一毫的吸引力。他對女人完全不感興趣。
在他的眼裏,女人除了繁衍生息的功能,沒有半點兒可取之處。
他每次面帶微笑地聆聽那些貴婦的忏悔時,都覺得她們的聲音像老鸹一樣刺耳,忏悔的內容也不值一提。啊,這就是女人!生命中除了丈夫,就是孩子,也只會扮演妻子和母親的角色。
她們愚昧無知,沖動易怒,軟弱無能,走兩步路就會不停喘氣,每天光是穿衣服,就要花上好些時間。這樣的生靈壓根兒稱不上真正的生命。
幸好至高神使和他的想法一致,沒有讓女人統治神聖光明帝國。不然活在女人裙擺的陰影之下,還不如去死。
神使輕蔑地想着,拿起桌上的牛頸鈴搖了兩下。很快,助手就走了進來:“閣下,有什麽吩咐?”
神使沉吟着問道:“那個叫艾絲黛拉的神女,是誰推薦的?”
“弗萊徹司铎,您認識。”
“他呀。”神使其實已經不記得有這號人物,“你去把他找來。我要仔細問問,這位神女的情況。”
話音落下,助手卻沒有離開。神使感到奇怪:“怎麽了?”
助手答道:“我不知道怎麽說,閣下。我們已經半個月沒有收到弗萊徹司铎的消息了。昨天是他上交小鎮稅款的時間,但教士們敲響他的房門,卻沒能得到回應。我們懷疑他已經……”
神使回想起索菲娅嬷嬷的話,有些不可思議地揚起了眉毛。難道弗萊徹司铎真的被那個女孩殺死了?
他立刻吩咐助手去調查弗萊徹司铎的去向,然後命人叫來了艾絲黛拉。
十分鐘後,艾絲黛拉走了進來。
她雙手疊放在身前,低垂着睫毛,面色甜美而從容地任他打量。
這女孩的确美得驚人,超出他的想象,卻并不令他吃驚,真正令他吃驚的是,她的目光和氣質。
他在她的眼睛裏看見了只有男人才有的堅韌不拔。她是那麽婀娜多姿,眼中卻有一股銳利的男子氣,真是難得。
神使充滿贊賞地看着艾絲黛拉。
他很欣賞這女孩,像男人一樣自信、堅強、從容的女孩太少了。
如果她願意像索菲娅那樣誠懇地認錯,他很樂意給她一個解釋和改正的機會,甚至允許她成為自己的貼身神女。這可是許多神女苦苦哀求都求不來的殊榮。
“艾絲黛拉,對嗎?”神使溫和地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麽召見你嗎?”
艾絲黛拉卻沒有回答他恩賜般的垂問,而是朝他微微一笑,說道:“神使閣下,我想忏悔。”
神使皺了皺眉毛,覺得她這句話非常突兀且不識好歹。
但這才是女人,軟弱無能的女人。
如果她一開始就像男人般察覺到了他的意圖,并抓住時機,機智地回答了他的提問,贏得了他的贊賞,他反倒要懷疑這副嬌美的皮囊下,是否住着一個男人的靈魂了。
“好吧,那就讓我們來聽聽,你想忏悔什麽。”
艾絲黛拉聽出了他口氣中的輕蔑,卻并不在意。
她來這裏,是為了實施早已制定下來的計劃,而不是為了扭轉這個蠢貨對她的看法。他愛怎麽看她,就怎麽看她,與她無關。
假如瑪戈在旁邊的話,就會發現,女王的計劃已經有條不紊地實現一半了。
她剛來教區神殿不到三天,就成功贏得了所有神女的喜愛,并且得到了教區神使的主動召見。
要知道,教區神使可不是什麽人都會召見的。
他就像教區的一個小君主,掌控着所有屬于教區的資源,居高臨下地聆聽着教區民衆的忏悔。就像至高神使的地位比國王還要高一樣,他手上的權力也比普通王臣還要大。
表面上他敞開胸懷,願意聆聽所有神職人員的忏悔,但并不會有神職人員蠢到信以為真,閑着沒事就找他忏悔。
他的時間是如此寶貴,有幸被他召見的神職人員,都會露出感恩戴德的表情,恭恭敬敬地親吻他的寶石戒指。
艾絲黛拉卻沒有露出這樣的神态。
她眨着黑睫毛,勾着紅唇,臉上流露出的是一種嘲諷的、迷人的、邪惡的媚态:“我想忏悔,殺人的罪孽。”
“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神使的笑意消失了。
“我當然知道我在說什麽,閣下。”艾絲黛拉淺淺一笑,“我還知道閣下召我前來,是因為有人向您禀報了我背誦頌光經的事跡。啊,也許不止頌光經,還有人告訴您,我殺過人,殺的還是家人和神甫。您對我産生了好奇,所以召我前來。我說得正确嗎?”
完全正确。
神使緊繃着臉,整個人都僵硬了。他還是第一次被人揣測得這麽清楚。在艾絲黛拉的面前,他就像透明的玻璃一樣,毫無秘密可言。
被人看透的感覺糟透了。更糟糕的是,看透他的還是一個女人——他認為愚昧無知、軟弱無能的女人!
神使沉聲問道:“你收買了她們,故意讓她們這麽說的?”
“當然不是。”艾絲黛拉歪着腦袋,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能用智慧辦到的事情,我為什麽要用金錢?”
她的口吻天真又純樸,卻透着十足的傲慢。
除了傲慢,神使還聽出了諷刺。她在諷刺他十分愚蠢,居然覺得這種事只有收買才能辦到。
神使一直以為自己的智慧和格局,只有至高神使才能比拟,因此極少動氣;可現在,他卻被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挑撥得牙關緊咬。
她一眼看穿了他的脾性,每一句都準确無誤地踩在了他的痛點上。
神使重重地吸了一口氣,總算冷靜了下來。這小妮子只不過是比較會拿捏人心而已。她過于自信,完全沒注意到,這是一場危險的對話。只要她稍有不慎,就會被他送上火刑架。
“所以,你是來忏悔殺死弗萊徹司铎的?”他口吻慈愛地設下陷阱,“你後悔殺死了他,希望我幫你掩蓋罪行?”
“當然不是,閣下。”艾絲黛拉輕輕一笑,似乎又看穿了他的想法,“我唯一的罪孽,是沒有早點兒殺死他。”
“可是你說,你是來忏悔殺人的罪孽。”整場對話已經完全變成艾絲黛拉主導了。神使非常厭惡這種感覺,但為了給艾絲黛拉定罪,只能順着她說下去。
“對,要是我能早點殺死他,就不會有那麽多人命喪黃泉了。”艾絲黛拉不緊不慢地說道,“閣下,您口中的弗萊徹司铎,是一個窮兇極惡的連環殺手,十年期間殺死了将近七百多個女孩。我千方百計地見到你,就是想請你公開審理此案。”
神使臉色陰沉地盯着艾絲黛拉。
他公開審理此案,幫她成為懲治連環殺手的名人,怎麽可能?想都別想。他剛要拒絕她的請求,直接以“謀害神職人員”的罪名判處她火刑,突然,一個激靈傳遍了他的全身。
艾絲黛拉已經在神殿出名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假如他貿然判決她死刑的話,必然會引起旁人的探究。
他雖然相當于教區的君主,權力卻沒有大到能抹去所有人的聲音。神使并不是世襲制,而是能者居之。不少有望繼任下一任神使的人,都盼着他犯錯,然後把他拉下馬。他不能如此草率地處置艾絲黛拉。
難道真的要答應她公開審理嗎?
就在這時,神使的心頭忽然彌散開一股寒意。
這女孩不會是料到了他不會公開審理,于是故意當衆駁斥凱瑟琳嬷嬷,幫神女們謀利,贏得神女們的好感,讓自己在神殿出名,以此脅迫他不得不審慎處理和她有關的案子?
有沒有一種可能,和他的見面,也在她的謀劃之中?她恐吓索菲娅嬷嬷,告訴她自己殺了弗萊徹司铎,就是為了得到他的主動召見?
她的心智真的有這麽可怕嗎?連他的召見,他的憤怒,他的顧慮都算計得明明白白……這怎麽可能?
一個女人怎麽可能有這樣可怕的智慧?
神使搖了搖頭,把這些無稽的想法甩出頭腦。
想要公開審理是吧。那他就故意在法庭上偏袒弗萊徹司铎,把他塑造成一個舉世無雙的善人,甚至通知整個教區的民衆前來觀看審理。
他就不信,她一個孤立無援的女孩,能在這案子上翻出什麽水花。
到時候,她費盡心思贏來的美名,都将成為罵名。
那些喜愛她、信任她的女孩,都将恐懼地發現,她是一個面目可憎的殺人犯,殘忍地殺死了德高望重的司铎。
“好。”神使輕笑一聲,陰狠地說道,“如你所願,公開審理。”
艾絲黛拉也無比輕柔地笑了。
她看出了神使的想法,于是有些憐憫地想道:蠢貨。
他把司铎捧得越高,摔得越狠。
她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看見那個場面了。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光明神的話,為什麽不來救救他傲慢無知的子民,就這麽看着他的子民被她愚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