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修】
“我打算混入神殿。”艾絲黛拉忽然開口說道。
瑪戈以為自己聽錯了:“您說什麽?”
“我不想重複第二遍。”
“可是……”
艾絲黛拉豎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她走到窗邊,打開百葉窗,目不轉睛地打量着馬路的情景。
她們歇宿在一家肮髒的小旅館裏,窗縫、牆紙和桌子都積滿了令人厭惡的油垢;牆壁脫了漆,露出黑色的石灰。
附近有一個洗衣場,不時就會有一渦渦熱肥皂水,伴随着搗杵聲從污水溝裏漫延到街道上。
熙來攘往的人們似乎見慣了這樣的場面,連一聲抱怨都沒有,就輕捷地跨了過去。
馬路的對面,是一家較為體面的飯店。幾個教士正在裏面享用肉湯,他們穿着整潔的白袍,頭戴銀冠,一邊高聲談笑,一邊抽動着唇髭發出“噗噗”的喝湯聲。
旁邊的工人朝他們投去敬仰和羨慕的目光,用力擦了擦臉上的泥點子,拿起沒吃完的面包棍,匆匆地離開了。
王都的教士都是冷漠刻板的清教徒,對葷腥和女人敬謝不敏;這裏的教士卻不忌葷腥,過得相當滋潤。
“修士可以吃肉?”
瑪戈答道:“他們不是普通的修士,而是教士,教士的地位要比普通修士高很多,可以四處走動,傳播神音。除了發誓一輩子追随光明神的苦修士,大多數信徒都可以像正常人一樣生活。有的教士甚至富得流油,畢竟人人都想得到神的眷顧。”
艾絲黛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我也想得到神的眷顧……”她眨巴着眼睫毛,露出兩個甜美可人的酒窩,“希望他們不要拒絕我。”
瑪戈知道女王對神殿的态度,聽見這話,不由吓了一大跳:“陛下……您真的打算混入神殿?光明神殿的教階制比舊教還要森嚴,必須由當地的司铎推薦,才能去教區的神殿……很多修士在教堂修行了一輩子,都沒能見到教區神使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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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絲黛拉輕描淡寫地說:“那就讓他推薦我。”
說完,她一把扯掉頭巾,釋放出一頭濃密豐美的黑發。
想到馬上就能接觸神殿,她忍不住興奮了起來,雙頰像害羞似的,浮現出鮮豔的紅暈。
她已經很久沒這樣興奮了。
在很小的時候,她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離經叛道——不願意學刺繡,也不願意學音樂和繪畫,更願意去靶場看衛兵們打槍。當彈丸迸射而出的那一剎那,她情不自禁地低下了頭頸,不想被周圍人看見自己興奮得發亮的眼睛。
趁他們彼此恭維槍術時,她悄悄将一把小巧的燧發槍,藏在了淡粉色的罩裙裏,帶回了卧室,一邊研究燧發槍的裝置,一邊吃了好幾個奶油小蛋糕。
她是天生的反叛者,目中既無尊長,也無神明,血管裏流動着一股熾熱的、幾近兇暴的血液。
同樣的年紀,她的兄長夢見的是蝴蝶、美人和美酒;她夢見的卻是一把準度極高的燧發槍,以及一頭倒下的羚羊。
她渴望刺激,渴望對手,當生活趨于平靜時,甚至會感到痛苦和煎熬。
即位之前,父親是她唯一的對手。
約翰二世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勇猛的戰士,一個遠見卓識的智者,一個英明神武的帝王;晚年的他卻因為沉湎于各種延年益壽的藥物,而變得昏庸無能,輕而易舉地就被她擊敗了。
即位之後,她原以為會無聊一段時間,誰知馬上就來了個新對手——神殿,或者說不存在的光明神。
神殿的權力太大了。
與神殿相比,王室的權力壓根兒不算什麽。人們畏懼王室,卻敬畏神殿,将生老病死、婚喪嫁娶都交予神殿負責。
他們稱呼光明神為“父神”,認為他①創造了人世間的一切,包括時間、秩序、力量、命運、法則、智慧等虛無缥缈的概念。
王宮、法庭、教堂的穹頂上均繪制着他的藝術形象——手持秩序之光的悲憫天神。當初,她加冕為王時,他就在王宮的穹頂上冷漠地俯視着她,看着她手握象征他的光明寶珠,發誓永遠當他的仆人;後來,她被剝奪王位繼承權,也是因為對他不夠尊敬,亵渎了他的神聖。
至始至終,他都壓制她一頭,如同冰冷不容違逆的法則,不允許她更進一步。
不僅是她,所有人都是這樣。
人們遇到困難時,無論是否有用,都會祈禱他的庇佑;發生天災人禍時,第一反應也不是自救,而是跪地禱告,祈求他收回降下神罰的左手;想要忏悔時,也是去神赦院請求他的寬恕,而不是反思自己的過錯。
“神”冷漠而威嚴的偉大形象,就像是一種狡猾的毒蟲,一種可怖的病菌,咬齧和腐蝕着人們的思想,使他們變得易于操控。
不得不說,第一個發明這種統治模式的人是個天才。
她喜歡這種統治模式。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咬住了下嘴唇。通常來說,她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可現在她卻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血液燃燒的震顫聲,以及心髒劇烈搏動的聲響。
她像小時候渴望燧發槍那樣,對神殿的權力産生了強烈的渴望。
她喜歡神殿——光明神這個新對手。
·
當地的司铎是一個臉頰凹陷、眼皮長疱的老頭兒,皮膚松弛,呈蠟黃色;但不知是否善事做多了,他的眼睛完全沒有衰老之人的混濁,顯得十分明亮,如少女般清澈誠摯。與其他衣袍嶄新的教士不同,他穿着一件有些發黃的白袍,戴着玳瑁邊眼鏡,胡須刮得很幹淨。
瑪戈在旅館裏候命。艾絲黛拉穿着帶風帽的白鬥篷,在樓下的觀察車水馬龍;如此兩三天後,她終于等到了司铎的馬車。
她立刻撲到馬車前面,同時閃電般攤開手掌,讓馬兒聞了一下手上的鎮定劑——她只想攔下馬車,并不想被受驚的馬兒一腳踹斷肋骨。
司铎連忙伸出一只腦袋,見馬兒沒有傷人後,長舒了一口氣,跳下車,把她扶了起來。
艾絲黛拉趁機扯下風帽,露出自己的臉龐。
因為無法使用魔法,她的長相失去了少女的天真和嬌美,如同粲然怒放的野玫瑰一般,迸發出一種極具刺激力的美感。
她的頭發和眼睛,則使那種極具刺激力的美感更上一層樓。
司铎瞪大眼看着她,差點說不出話。他曾見過一位用羊絨脂、牛奶、蛋清養護頭發的貴婦,但即使那位貴婦如此重視頭發,仍是沒有這女孩的頭發濃密富有光澤。
她那頭濃黑的長發簡直像鴉羽一般稠密,直瀑般流淌在她純白色的衣袍之上;她的眼睛則比頭發更加惹人起意,仿佛傳說中的俄斐黃金,又仿佛一汪倒映着金橘色霞光的粼粼碧水。
她似乎特別緊張,不停地咬着紅潤的嘴唇。對虔誠的光明教徒來說,這種紅是邪惡的、不健康的,仿佛觸目驚心的魔鬼之血,惡狠狠地攫住了司铎的心神。
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冰涼的柔荑,關切地問道:“這位小姐,請問您是遭遇了什麽不好的事情嗎?您的家人呢?……哦,您的手冷得像冰!可憐的孩子,您一定遭遇了十分不幸的事,才會這樣神志不清地走到大馬路上。”
艾絲黛拉垂下眼睫毛,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司铎的手——她很不喜歡這老頭兒的手,溫熱,濕滑,像雨後泥巴裏濕漉漉的蚯蚓。
她的內心滿是厭惡,面上卻扁起嘴,一抽一噎地說:“……我、我沒有家人了。”
話是真的,眼淚卻是假的。
“可憐的孩子,”司铎嘆了一口氣,示意馬車夫放下小樓梯,邀請她坐進去,“快上去吧,孩子。神也不忍心您在寒風中站那麽久,再站一會兒,您恐怕就要暈倒了。”
他的态度熱心得不太正常。
艾絲黛拉沒怎麽在意,她有信心應對一切突變狀況。這老頭兒要是敢對她不利,她有很多種手段懲治他。
等她在車廂裏坐好以後,司铎也坐了進來。
車廂很狹窄,她能清楚地看見他眼皮上醜陋的肉疣,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目光正以一種十分遲緩的速度,在她的五官上慢慢攀爬着。他既像是在品味她的長相,又像是在思考她的來歷。
然後,他遞給她一尊被紅綢包裹的袖珍神像。
司铎和藹地說:“吻一下神像的衣擺,神就會把你從厄運的泥沼裏拯救出來。”
艾絲黛拉接過神像,細聲細氣地說了聲謝謝。
她低頭看向這尊袖珍神像,盡管尺寸只有一個手掌那麽大,卻雕刻得栩栩如生,尤其是那雙冷漠而威嚴的眼睛,和她在王宮、教堂和法庭的穹頂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她閉上眼睛,故作虔敬地吻了吻神像的衣擺。
不知是否她的錯覺,幾乎是吻上去的一瞬間,她的腦海裏就浮現出一片空曠、安靜、金光閃耀的海洋。
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金色海洋的前面。
她看不清身影的穿着,也看不清他的面目,卻能感受到他身上強大的力量,強大到她雙手顫抖,感到生理性的恐懼。
不知是否她的錯覺,她總覺得那個身影并不是神,更像是神的化身。一縷黑霧飄浮在身影的周圍,用毒蛇般陰冷的目光俯視着身影。
艾絲黛拉剛要繼續觀察下去,頭腦就傳來一陣刺灼的疼痛。
神不想她繼續看下去。
金光閃耀的海洋消失了。
艾絲黛拉睜開眼睛,回到了車廂裏。
她低下頭,困惑而不可置信地看向手上的神像。
她剛剛看到的是神?
世界上真的有神?這怎麽可能?
她跟至高神殿的掌權者待過一段時間……那個人可是傳說中神的化身,體內蘊藏着一絲聖潔的神性,可即使是他,也沒有讓她目睹神跡……邊境的一個司铎,怎麽可能讓她看見光明神?
“神沒有讓你吻他的衣擺,是嗎?”司铎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溫和地安慰道,“不要難過,也不要去揣測神的想法。神的作為,凡人是不可能參透的。神在天上,你在地下,他看到的,知道的,掌控的,遠遠比你想象的還要多。別多想啦,不管你過去遭遇過什麽,只要你夠虔誠,夠忠貞,按時禱告,神的靈都會拯救你的。”
他的話,艾絲黛拉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她定定地凝視着神像,湊上去,鼻子聳動着,想要聞出上面有沒有迷藥的氣味。
司铎卻一下子變了臉色,猛地奪過神像,怒斥道:“你在做什麽?這是大不敬,知道嗎?!只有異端分子才會像你這樣對待神像!念在你年幼無知的分上,這次只是警告,下次再讓我看見你這麽做,我會直接把你扭送至裁判所!”
一路無話。
作者有話要說:
①設定裏,光明神是無性別的,但神殿有意給祂賦予了性別,就像《聖經》中的耶和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