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神曉谕我,光明帝國禁止女人攝政……你們若順服她的統治,神将降臨天災,到時候城邑荒涼,寸草不生,牲畜骨瘦如柴,婦人肚裏的嬰孩全部夭折,這就是你們想要的嗎?”
“神不會允許一個女人成為他的仆人!你們若無視神的訓誨,神将震怒,伸出手遮蔽太陽,使太陽再不發光,使你們渾身沾滿罪孽!”
“神降下的罪,誰都無法赦免!為你們的家人孩子想想吧,只要推翻女王的統治,一切尚有回轉之地——”
……
1782年12月3日,艾絲黛拉女王因涉嫌謀殺、藐視律法、違背神旨、觸怒神明等罪名,被剝奪王位繼承權。
與此同時,光明神殿宣布,從此以後禁止女子繼承王位以及攝政監國。
翌日,神殿裁判官簽署了女王的判罰令:火刑。
行刑當天,無論貴族還是平民都蜂擁而至火刑法庭。
那是整個王都最為陰郁的建築,以惡魔般幽黑的石料砌成,檐瓦泛着深藍色的冷光,內部只有一個前廳,一個正殿,沒有側廊,兩側鑲嵌着數十個鳍灰色的巨型窗戶,漏下昏暗而冰冷的自然光。
人們踮着腳尖,伸着脖子,摩着肩膀,擦着腳跟,翹首以盼女王現身。
他們其實對女王的品性一無所知,但神殿的裁判官說女王“惡毒、兇殘、粗暴、虛僞無恥、亵渎神明”,就認定這是一場正義懲治邪惡的判決,呼吸急促地等待女王被處以火刑的場面。
然而,當行刑官莊嚴而肅穆地揭開囚車上的罩布時,卻發現裏面空無一人。
女王逃跑了。
·
此時此刻,逃跑的女王正在侯爵的莊園裏享用下午茶。
她絲毫沒有被神殿追捕的焦急,正在給一片面包塗抹奶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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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口味重得吓人,面包上不僅撒了雪一樣的砂糖,還點綴着圓葉當歸、杏仁、提子和糖漬草莓。她抹完奶油和蜂蜜後,就微啓紅唇,把這份可怕的傑作一口吞掉了。
一個年輕男子推開門,急匆匆地走了進來:“陛下,您不是說,會有人替你頂罪的嗎?現在整個王都的人都知道您逃走了!外面全是暴怒的信徒,他們像獵狗一樣搜查您的蹤跡……您能跟我說一下您的對策嗎?”
“別擔心,他們找不到我的。”艾絲黛拉用舌尖卷掉了嘴角的奶油,用比奶油還要甜蜜的聲音問道,“有巧克力醬嗎?”
“……有,我這就讓廚師去準備。”年輕男子答得有些粗暴。
這不能怪他,他實在太害怕了。沒人能和神殿作對。要是被神殿發現他私藏了女王……光是想想,他的膀胱就感到了一陣難以言喻的刺灼感,那是恐懼到極致的感覺。
可他又沒辦法說服自己把女王交出去——艾絲黛拉太美了,昨晚她突然出現在莊園的花園裏,并用柔嫩的手指抵住他的嘴唇時,他就為她傾倒了。
當時,她站在冷峻的黎明和漆黑的灌木叢中,一頭黑發如流瀑般傾瀉在她的肩上,穿着帶蕾絲的紅色天鵝絨長袍,腳蹬一雙黑絲緞拖鞋,裸露出溫潤白皙的腳趾,頃刻間使花叢中最鮮豔的花朵黯然失色。
如果能讓他虔敬地吻一吻那優美的腳趾,那麽作為交換他情願被神殿拖出去燒死。
他怔怔地望着她,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艾絲黛拉應該被軟禁在王宮中,而不是在自家的花園裏。
不等他開口詢問,她忽然哭了,撲進了他的懷裏。
與大多數貴族一樣,他沉迷于調制香水以掩蓋多汗的體質,一下子就被艾絲黛拉身上的香味吸引了。那似乎是肉豆蔻、廣藿香和玫瑰調制的高級香水,他曾在很多女人身上聞到過。但沒有哪一個女人,能像艾絲黛拉這樣,把玫瑰的香氣诠釋得這樣動人。
她簡直是綠葉玫瑰幻化而成的美麗生靈。
怪不得她還未即位時,不少文學家就說,她是吮食詩歌的血液長大的嬌美玫瑰。
那一刻,即使他知道包庇她會死,還是膽大包天地把她藏在了卧室裏。
假如裁判官沒有簽署判罰令的話,他或許可以包庇得更久一些。但判罰令一下來,他就害怕了。裁判官将她比喻成一條冷血無情、毒害國家的毒蛇,他該相信嗎?她真的做了那些事嗎?殘忍地毒害了自己的父親和兄弟,還亵渎了光明神?她一個柔弱的女孩,怎麽可能有這麽大的膽子?
早晨,父親叫他去觀看女王的火刑,他稱病推辭了。他生性怕羞,不愛社交,也不愛出行,就連和仆人說話都不願擡頭。他的父親沒有任何懷疑就離開了。
但他和父親住在一個莊園裏,包庇女王的事情遲早會被發現,到時他将受到怎樣的責罰?父親會把他扭送到火刑法庭嗎?他會被裁判官判處死刑嗎?
不行,他不能死——他雖然腼腆,卻也流動着男人渴望權力的血液。他要是死了,侯爵的爵位及財産都會被弟弟繼承。他本人也會淪為整個上流社會的笑柄。那些紳士淑女會一邊品酒,一邊談笑,說他因為一個有罪的女人放棄了本該擁有的一切。那太糟糕了。
然而這些顧慮,在看見真正的女王以後,竟然又都煙消雲散了。
她白瓷一樣的皮膚刺激着他的眼睛,肉豆蔻和玫瑰的清香攀援植物一般絞纏着他的身軀,使他情不自禁地一陣顫栗。她的黑發白膚,冷淡而高貴的眼睛,洋娃娃一樣小巧嬌美的唇,如同一股激狂的熱流席卷了他的頭腦。
假如失去她,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占有一個曾經頭戴王冠的女人了。她象征着神聖光明帝國,占有她,等于占有帝國,哪個男人能拒絕這樣致命的誘惑?
昨晚,艾絲黛拉撲到了他的懷裏,說明她是願意被他占有的。他只需要走到她的身邊,觸碰她沒戴手套的柔荑,就能得到她。
未來的侯爵急促地呼吸着,走到了女王的旁邊。
艾絲黛拉察覺到他狂熱的情緒,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強烈的喜悅猛地湧上了他的心頭。他想,她是願意的,這個落魄的女王在等待他的進攻!狂喜震顫着他的頭腦,使他幾乎有些眩暈。
就在這時,艾絲黛拉放下餐刀,将沾着奶油的手指放進嘴裏,吮吸了一下。
“轟”地一下,他徹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他眼巴巴地望着她,聲音沙啞地開口說道:“尊敬的陛下,我想吻您……可以嗎?可以嗎?就一下,求求您,就一下。只要能吻您,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被剁了胳膊腿兒也沒關系。”
艾絲黛拉似乎笑了一下:“那你願意為我上斷頭臺嗎?”
他腦海裏全是艾絲黛拉舔奶油的畫面……她潔白的貝齒、鮮紅的舌頭、動人的玫瑰幽香。他徹底淪為了一具被熱望驅使的傀儡,渴望征服帝國玫瑰的想法如同烈焰一般在他的心中熊熊地燃燒着。
“我願意,我願意!”他焦急地說,“求您了,求您了……”
艾絲黛拉端詳着他,非常輕柔地伸出一只手:“跪下來,我就允許你吻我。”
他立刻跪下來,感激而粗魯地吻上了她的手背。
“真粗魯。”艾絲黛拉說,“你介意我也很粗魯嗎?我不是個好女孩,有很多男人才有的壞習慣。”
他馬上聯想到了很多男人才懂的風流情趣,心髒頓時激烈地搏動起來。
他下意識咽了一口唾液,更加期待接下來的事情……如果能占有她,如果能占有她,他願意使勁渾身解數,給她一個新身份,把她藏在一個遠離王都的鄉村裏,然後盡情享受金屋藏嬌的快樂,等到父親去世後,再回王都繼承爵位。
他設想的未來是如此美好,以至于當眼前寒光一閃時,他完全沒想到是桌上的餐刀——直到被鋒利的餐刀割斷咽喉。
他瞪大雙眼,倒在了艾絲黛拉白如凝脂的腳背上。
她随手丢掉了餐刀,拿起腿上的餐巾,擦了擦手上的血跡,慢條斯理地吃掉了最後一片甜得發膩的面包。
“我說過,我會很粗魯的。”她一腳踢開他,一邊優雅地吮吸手指,一邊走進了卧室的衣帽間。
·
瑪戈沒想到女王逃出王都的方法,竟然是假扮成侯爵的長子。
更讓她沒想到的是,這個方法居然成功了。
侯爵的長子生性怕羞,不管說話還是出行,總是低垂着腦袋。他皮膚蒼白,長得像女孩一樣清秀,給艾絲黛拉省去了很多麻煩。
艾絲黛拉沒有讓瑪戈用巫術為她改變相貌——王都裏除了王宮,到處都是禁魔石,只要禁魔石感應到魔法湧動的氣息,就會如烽火般接二連三地亮起,屆時所有追兵都會知道她們的位置,她只能用墨汁、軟木炭和假發套簡單僞裝了一下。
她取下耳環、項鏈和手镯,戴上男士三角帽,穿上白襯衫、緊身馬甲和深藍色的外套。
沒了鯨骨裙撐和罩裙,她的步伐比以前更加靈巧而矯健。
她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年輕男子,纡尊降貴地給他蓋上了白布,大步離開了卧室。
等可憐的侯爵長子的屍首被發現時,她們早就離開王都了。
她沒有一直用侯爵長子的身份,那太愚蠢了,會成為活靶子。
一路上,她和瑪戈換了幾十種身份:農婦、貴婦、難民、馬戲團的雜技演員、吉蔔賽女郎、吟游詩人……有時候甚至會扮成被驅逐的麻風病人。
不得不說,麻風病人的身份比侯爵長子還好用,只要她們穿上白鬥篷,搖着乞食鈴,人們就會自動避開她們。
要不是艾絲黛拉自己下令嚴管王都的麻風病人,她們或許可以省去刺殺侯爵長子這一步驟。
等她們抵達邊境的村莊時,已經過去了兩個月。
因為嚴禁使用魔法,整個王國猶如史前的國度一樣閉塞,人們只能從神殿設置在各地的教堂獲取王都的消息。
在位三個月以來,艾絲黛拉一直想知道至高神殿到底供着什麽東西——據說供奉着光明神真正的神像——但神使嚴詞拒絕了她,說從古至今,從未有過女人踏足至高神殿的例子。
她隐約察覺到了不祥,于是日夜不息地研究父親留下的煉金密室。
她的父親是一個可怖的惡魔,為了永戴王冠,背着神殿找了許多女巫煉制延長壽命的神藥,但他的欲望并沒有止步于此,為了确保王冠穩固,不會被嫡子篡位,甚至不惜給親生兒子喂抑制智力發育的毒藥。
艾絲黛拉能逃過一劫,并不是因為約翰二世對她寵愛有加,而是因為他對“女子生來愚蠢無知、膽小怯懦”的觀點深信不疑,再加上神聖光明帝國從未有過女人當權,便愈發沒把艾絲黛拉當回事。
說到底,她能順利即位,她的父親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假如他沒有狂熱地追求長壽,盲目地吞服煉金藥丸,也就不會進入假死狀态,被她抓住機會,立即舉行火葬;假如他沒有廣招女巫,囤積了許多傳說中的藥草,也就不會被她找到茵陳的根部——傳說中使巴比倫國王發瘋的藥草,使她的哥哥當衆發瘋。
不過,她一開始并無毒殺親生哥哥的想法——她的哥哥已經被約翰二世養成了徹頭徹尾的廢物——只想讓他在朝臣面前失去威信,但從地下室拿茵陳的時候,她順手拿了蟾蜍、蝮蛇、蝾螈和蠍子煉成的毒粉,可能途中不小心灑到了茵陳上。
只能說,她哥哥的死是一個意外,他們這個郁黑的家族一起締結的意外。
不管怎麽樣,她雖然在約翰二世的教養下,變得病态的冷漠,但假如沒有約翰二世言傳身教,她也許就被不知名的人毒死了,或是被突如其來的刺客捅中心髒,抑或是在湖邊散步時死于溺水“意外”。
她的心性變得跟約翰二世一樣吊詭,卻也學會了如何在宮廷生存。
最關鍵的是,她探索密室時,無意中發現了一條秘密通道,而密道的終點,竟然是卡萊爾侯爵的後花園。
三個月來,她曾在侯爵的花園裏漫步了無數次,以聰慧的頭腦記住了所有複雜的路線。
所以,她被神殿宣判有罪以後,一點兒也不慌張,反而對裁判官微微一笑:“我的确是一條毒蛇,而且是一條想盤繞在光明神像上的毒蛇。”
這可能是裁判官這輩子聽到的最離經叛道的話。他憤怒地漲紅了臉頰,一口氣給她安上了數十個罪名。
艾絲黛拉全部坦然接受,絕不悔改。
虛僞而傲慢的神殿允許她在自己的寝殿等待行刑,使她有充足的時間,打開密道,讓瑪戈進來将蓬松的枕頭變成她的模樣,再從容不迫地和瑪戈一起離開。
謀權篡位、亵渎光明神、在王宮使用敵國的巫術、戲耍神殿、讓裁判官在整個王都的人面前出醜……她和神殿之間的仇怨,注定無法善了。
她也不想善了。
她毫無敬畏之心,始終不相信至高神殿真的供奉着“光明神”的神像,也不相信這個世界真的有神。
假如真的有神,他卻禁止女子繼承王位以及攝政監國,這樣膚淺短視的神,憑什麽受到萬民膜拜?
想到這裏,艾絲黛拉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一個奪回王位、摧毀神殿的絕佳辦法。
前提是,渎神。
徹底地。
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