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洶湧
四下一面沉寂,連枝上積雪簌簌落地的聲響都很清晰。
良久,傅晗一把攥緊了鋪在桌案上的證據,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卻被傅翀一下按住了手:“急不得!”
“爹!”傅晗不解,“益州三千條人命,夔州數萬流民,先太子和先皇泉下有知,您讓我如何不急?!”
收到沈栀的信後,傅晗便動身前往益州,可沈栀信上只說了康平遠坑殺軍士的消息,卻沒說過這裏面還涉及雍王謀反!
傅晗和袁無遇着了那個老婦人,老婦人帶着他們去崖邊看了那千人坑,觸目驚心!屍體疊着屍體,骸骨疊着骸骨,可這還不算完,老婦說康平遠臨去京城前,還神神秘秘地上了五渡山。
傅晗和袁無自然沒放過這個線索,花了一日,才終于找到了不渡廟,可進去之後,才發現裏面屍骸遍地,血流成河,蓮池浸紅,因着冬日,血水結冰,看着令人作嘔。
長這麽大,傅晗還從未見過這麽駭人的場面,他們沿着一路的血腳印,摸到了後院禪房,案上的茶壺東倒西斜,連白巾也沾了血跡,被人揉成一團,随手丢在地上,想來是康平遠殺人後,着急用茶水清洗血跡。
混亂的場面,着急地清洗,傅晗猜測康平遠殺了這麽多人之後,心情也不平靜,于是乎,他沿着放茶壺的木桌走了一圈,撿到被夾在桌底,廣誠帝給康平遠的密函!
傅晗看着密函上的內容瞳孔一縮,不敢相信這一切竟是皇上指使!
廣誠帝除了提到夜渡赤水救駕的三千軍士全部殉葬之外,便是提到了這個不渡山。
不渡山是不世出的廟宇,傅晗想不明白要在這裏趕盡殺絕的原因,直到他在禪房的密室裏,找到了當年雍王留下了的遺書和衛弦的指控……
傅翀握緊拳心,沉聲道:“自古皇權相争,免不了流血犧牲。”
“恕孩兒不敢茍同。”傅晗直視着傅翀的目光,“因為侵地,皇上殺了太子,為奪皇位,皇上殺了先皇,為掩蓋罪行,夔永兩州數萬百姓無家可歸,三千鐵血戰士被坑殺封口,爹,孩兒不明白,這樣的皇位得來有什麽意義……”
“成王敗寇,竊鈎者誅,竊國者侯①,這個道理你不明白嗎?”傅翀頹唐地坐了下來,他像是迂腐書生一般,無力駁斥,但依舊要固執己見。
“那爹可明白,人言一謊,萬世空當?若是當初的冀王沒有參與侵地,如今的皇上,便不會為了堵這天下悠悠衆口,焦頭爛額,也不會釀成如今的屍山血海、累累白骨,可爹你看如今,這口堵住了嗎?!沒有,智者遠慮,尚有百密一疏,為着這一疏,又要殺多少人?”
傅翀長嘆着:“要殺多少人,我不管,也管不着,可晗兒,你可知?這事若是敗露,傅家首當其沖,滿門抄斬,你叫爹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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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我們就這麽坐視不理嗎?”傅晗高聲道,“我一路進京,百姓都在議論這些,捂住膿瘡,擋不住發臭發爛,這就是隐患,只要他在,總有一天,大廈将傾。”
“捂不住,也得捂!”
傅翀也急了,反駁他的不是別人,是他一直引以為傲的兒子,可他又如何不想成為兒子的驕傲,他踱了幾步,急急開口:“今日皇上命禮部籌備年末祭禮,就是為了蓋下這場風波,只要傅家安好,這膿就算腐肉蝕骨,又與我傅家何幹!”
傅晗的手壓在那布帛上,振聾發聩地反問:“事到如今,爹以為我們還能置之事外嗎?康平遠被捕入獄,這密函的下落,皇上遲早會去查,爹,如果繼續聽憑任之的話,傅家就是下一個長寧伯府。”
傅翀一下子跌在了凳子上,掩着面頹唐半晌:“……究竟是誰告訴你的。”
傅晗的唇線緊抿,也坐了下來,默了默,低聲道:“是沈三小姐。”
“沈家?”傅翀一下起身。
“……嗯。”
“看來明日得去一趟靖安王府了。”
傅晗:“?”
傅家父子這事讨論的,是有了點眉目,但這夜還沒完。
傅翀他們前腳出宮,王祿便匆匆入宮将康平遠之事,禀告了皇上,廣誠帝恨極了康平遠,親自下了旨意,将長寧伯府上下全部捉拿下獄。
康平遠被人從牢裏拖出來時,驟然見光,神情還有些恍惚,等他見到皇上,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廣誠帝根本不問他密旨在了哪,他踩住了康平遠戴着佛珠的那只手,用力地碾過每個指節,惹得康平遠吃痛地咆哮。
康平遠賭錯了,他原以為那封密函可以救他一命,便把他藏在了不渡廟裏,卻不知皇上最讨厭受人威脅。
廣誠帝看着趴在腳下的康平遠,目露兇光,殺意明顯,他看中了康平遠的野心,看中了這小子的愚忠,可這小子分明是條狗,卻妄圖做一只狼。
世人皆傳,康平遠一步一跪求得的那串佛珠是為了壓制邪障,可廣誠帝不信,若真是如此,又有什麽值得宣傳得人盡皆知?
他奉旨進廟,殺人滅口,一切都做得很好,可他偏偏從裏面拿走了一串佛珠,這是威脅。他時時刻刻提醒着廣誠帝,面前這個人,知道他的秘密。
廣誠帝站在黑暗中,目光很是瘆人。
王祿把康平遠藥啞了,他看皇上用熱帕拭手,便知是何意……
沈栀得知康平遠被拖死在官道上這事,還是江谏告訴她的。
前世的康平遠為了祝纭歡,把王祿拖死在了官道上,到了如今,故事的主角卻換了人演。
聽江谏他們說完之後,沈栀只是為微垂了眸,心中并沒有什麽感覺。
今日沈栀到靖安王府做客,主要是因為江大将軍覺得自家那個讨人嫌的弟弟娶不到正經人家的姑娘,連謝殷說話都不管用,甚至還被扣上了幫兇的罪名,于是乎,江谏只能把人請到家裏來了。
美其名曰:“讓我那大哥也長長見識。”
江彧二十五了都沒讨到一個媳婦,除卻家中沒有長輩幫忙說親外,主要還是因為他這人太直,板着臉來,很能吓小姑娘,江大哥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毛病,又叫謝殷把須蓉從宮裏叫出來。
這會兒,倒真是一家人吃上了團圓飯。
沈栀用飯時,話不多,須蓉比她更規矩,那行止看着輕盈,可但凡是家中有教習嬷嬷教習過的,都能看出須蓉的行止不一般,像是拿尺子,一板一眼打出來的。
她先是看了眼謝殷,又看了眼須蓉,心裏暗暗有了主意。
一場團圓飯,吃得輕松愉快,江彧見着準弟媳,臨走前還不忘拍了下江谏的後背:“表現好點。”
江谏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用過膳後,江谏帶着沈栀在府中四處逛逛,如今京城,誰人不知沈家和靖安王府結了親?這靖安王像是沒娶過媳婦一樣,大哥進京還沒來得及論功行賞,他倒是先替沈三小姐求恩賞去了。
當然,這靖安王倒真真是第一回娶親。
于是乎,靖安王妃的名頭響亮,府裏誰人都知未來的王妃娘娘今日來做客了,也不知是得了誰的命令,下人們碰着他們,齊齊地先向沈栀行了禮,道了王妃好後,才向靖安王問安。
沈栀被這不守規矩的模樣吓得心裏一驚,小聲問怎麽回事。
江谏握了她的手:“這不是讨好你嗎?”
“親都定了,還讨好什麽?”沈栀不懂。
江谏被她發愣的模樣逗笑了,揉了揉她的臉:“這不是還沒嫁進來嗎?怕你臨了反悔了。”
沈栀害臊,不理他,這人總是想些稀奇古怪的花樣來逗她玩,兩人路過池塘,沈栀問道:“如今皇上就等着年尾祭禮一震聲名,王爺是打算在這上面做文章嗎?”
“……确實是不想留着過年了。”
沈栀有些擔憂:“只是将皇上的罪行昭告天下,真的行嗎?皇上尚有兵權在手,難道真的得走到兵戎相見的地步?”
“只是單純地昭告天下,确實不行,但昭告之人,若是當年的皇子皇孫親口責問,怕是更有說服力些。”
既然江谏主動提起來,那沈栀便直接問了,她拉了拉江谏的袖子,叫他低頭,在他耳邊問:“須蓉是不是……琬琰公主。”
江谏摸了摸耳朵:“怎麽看出來的?”
“猜出來的。”沈栀有點驚訝,“第一回我見她,我就覺得她面熟,後來見着皇後娘娘,才疑心是她們兩個像,再看就看到了她後頸的紅色胎記。”
“你怎麽知道琬琰有紅色胎記?”
沈栀就說:“我小時候,見過她幾回……”
江谏就道:“當初先太子出事,太子妃和皇孫一道去了淩霄崖找人,不想琬琰郡主也跟上了馬車……”
“是發生了什麽事嗎?”
“太子妃尋人急切,一時沒故上車上的孩子,等他們回來時,孩子已經丢了,琬琰公主連同皇孫,就這麽憑空消失了。”江谏握着沈栀的手散步在九曲回廊上,“太子妃先是失了丈夫,而後,又是丢了孩子,悲痛欲絕,當夜便在東宮自刎了。”
沈栀眼睛微睜:“那他們又是怎麽到的青州?”
“皇孫在馬車上發現了琬琰,兩人一道下了馬車,後來在崖底迷了路,可迷路不打緊,重要的是碰到了去檢查屍體的宗月堂的镖師。”
“之後呢?”沈栀心口一緊,呼吸都輕了些。
“他們邊跑邊躲,幾乎是千鈞一發之間,有人把他們救走了。”
沈栀松了一口氣:“可就算他們還活着,誰能證明他們真的是公主和皇孫,琬琰尚且好說,但……”
江谏腳步一頓,低頭看沈栀,忽然道:“左丞大人,可以證明。”
沈栀不敢相信:“我爹?!”
“當年在淩霄崖下,救走婉琰公主和皇孫的,正是令尊。”
沈栀蹙了眉。
江谏徐徐說:“令尊應當也是去找蕭太傅和太子的,也是沒想過會碰上這兩個孩子,但不管是出于什麽,左丞大人出手相救了。”
聽完這番話,沈栀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在她眼裏,沈漢鴻是一個很會替自己鋪路的人,他很适合做一個見風使舵的權臣,在當年,他本就是除蕭宿白外,名聲冠絕京城的世家子弟,廣誠帝想要籠絡人心,離不了他,但若是登基的人,不是冀王,淩霄崖下那份救命之恩,也足以保沈家一生榮華富貴。
沈栀想了許多,但唯獨不問謝殷的事,因為已經很明了了,關于謝殷的身份,關于謝殷究竟是誰,關于他為什麽學識見解了得,關于江谏入京,已經一切盡在不言中。
她不細問,也不敢深思裏面的細節。
就在這時,空青忽然來報,說是傅大人和傅公子求見。
沈栀和江谏對視一眼,心裏想着,終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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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①《莊子·胠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