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停雪
昨夜暗潮洶動,并沒有影響沈栀,今日雪停了,她撐開窗子去看,接到了滿懷的日光。
沈栀用過早膳後,便聽到張管家喜氣洋洋的來說,靖安王府帶了媒人上門提親來了。
沈栀心中一陣忐忑,終于在傍晚的時候,在院中等到了江谏,沈栀拉着江谏進來:“我爹今日可有為難你?”
“左丞大人迫于靖安王府權勢,對我倒是很客氣。”江谏看她皺着小臉,不由打趣。
“怎麽可能。”沈栀不信,皺着眉看他。
江谏壓了壓沈栀的頭:“我怎麽會騙你?不信你問伯母,我們可是相談甚歡。”
他還可真是一點都不客氣,連伯母都叫上了。
沈栀熱着臉嘀咕:“你們有什麽可相談甚歡的……”
“不說這些了,我聽說你們宜州有個民俗,說是納彩後,男女雙方要互贈禮物。”江谏說着,讓空青把東西拿了進來。
沈栀心下好奇,取了最上面的匣子看,是一把檀木梳,剛打開就問到上面檀香氣,取出來來,越開越精巧,木梳中間鑲着兩顆紅豆,大抵取的是玲珑骰子安紅豆之意。
江谏看她喜歡,捏了捏她的指尖,解釋:“木梳、發繩、錦布,我打聽了一下,這是宜州女子出嫁的風俗,說是上門提親送上這幾樣東西,娶進門的夫人,能過一輩子。”
沈栀眼眶熱了一下,收回發紅的指尖,又看他說話時認真的神情,眉眼彎了一下,故作取笑:“你從哪打聽來的這些東西?”
“蘭嬸那裏。”江谏眯了眯眼睛推卸責任,掩掉自己的不自在,驕矜道,“不喜歡就還我。”
沈栀把匣子往身後收,哄人似的說:“喜歡的。”
下一秒,就見江谏朝她伸了手,一副理所當然,又不好意思開口的模樣,問沈栀要回禮,動作時手腕上還露出一根紅繩,是當初傅婉送她,又被江谏從她手上勾去的那根。
沈栀站定想了一會兒,從櫃子裏找出來一個木匣子,推開匣蓋,從裏面拿出來一條紅繩,上面穿着一顆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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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娘留給我的,我外祖是江南人,江南采蓮,蓮葉田田,宜州的女子遇見心上人,就會把這個送給他們,取的是佳偶天成,絲絲不斷,喜歡你的意思。”
沈栀在江谏戴着紅繩的右手上,把這顆蓮子系上,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江谏扣住了手腕,浪蕩子摩梭着她的腕骨,語氣輕佻:“三小姐很會嘛?”
借機表白被發現了,沈栀便大着膽子轉了手腕,抓住他的腕骨,她的手小,握不住他的,便壞心眼地伸出食指勾了一下,分明做着這麽輕佻的動作,面上卻很鎮定,她清冷冷地說:“快來娶我。”
江谏被她惹笑了,竟是不知沈三小姐這般嚣張,芙蓉暖帳裏的動作都敢胡亂來,他把人扯進了懷裏,在她耳邊說話,如願以償地看到了她發紅的耳朵,比她更輕佻:“快嫁過來。”
沈江兩家定親的消息傳進宮裏,廣誠帝勃然大怒,對着跪在階下的蘇嬷嬷沒了好臉色。
蘇嬷嬷原想着回來告狀的,不想廣誠帝根本不想聽沈漢鴻說的僭越之語,一股腦地在說江谏,惹得她不敢再怵眉頭。
廣誠帝劍眉緊蹙,前段時間,他因着石佛散的事,對沈栀下手,失手後,江谏射破了登聞鼓,廣誠帝原以為這就是江谏的表态了,一點小孩子過家家的手段,上不得臺面,不想這事竟是還沒完!
沈漢鴻無視了他的警告,甚至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和江谏淪為了一黨,兩家聯姻,這就是在打他的臉!
廣誠帝怒火中燒,但這并不是他最氣的,最氣的是他如今拿江谏沒辦法,因為就在今日,江彧回京了!
大敗東胡,江彧這個大将軍在大周的名望更盛,他這一回入京,論功績,是要封官加爵的!全城百姓夾道歡迎江彧回京,連他這個皇帝都要親自去迎他!廣誠帝想到今日江谏沖着他讨賞的模樣,一口氣險些沒換上來。
王祿道:“皇上,被孔墨和申皓謙抓到的那兩個人已經處理幹淨了。”
廣誠帝按着眉心,心累極了:“盯好孔墨他們,別再出什麽纰漏了。”
“皇上,如今京中關于先皇和先太子的風聲已經過去了,現下……”
廣誠帝睨了他一眼,目光很沉,當初先太子和先皇相繼離世,這才輪到他接過傳國玉玺。登基後,他以替兄報仇的名義,抄了袁之柳滿門,流放翰王,安置地方流民,這才在一衆朝臣面前立了足,當初他看上沈漢鴻,也是因為他們是同一種人。
但沈漢鴻不夠堅定,注定走不遠,但他不一樣。
王祿試探道:“皇上,如今年關将至,又臨祭禮,臣以為正好可以借如今局勢,率領群臣祭拜先皇和先太子,一來是以示陛下仁孝,二來百姓定會被陛下的赤誠感動,到時候,流言不攻自破,皇上依舊可以穩坐江山……至于一些蝼蟻渣滓,清掃幹淨就是了,影響不了大局。”
廣誠帝轉動着玉扳指,語氣幽幽:“怎麽才算清掃幹淨?”
王祿忙道:“宗月堂的事好辦,如今被孔墨他們發現的餌,已經處理幹淨,知曉宗月堂舊事的人,也一直關在天牢裏,沒有陛下的手令,根本沒人能進去,所以,先太子和先皇的事,皇上不必憂心,至于益州……”王祿笑了,“皇上,益州不就只剩個康平遠嗎?”
廣誠帝眸光一閃。
依舊是黑夜無邊的地牢,孤寂的囚牢裏,枯坐着一個千絲亂盡的人,康平遠多日不見光,面上的冷色明顯,重傷未愈,傷口潰爛,身上發臭的膿瘡令人作怕,手上是沉重的鎖鏈,壓得他根本擡不起手,以致地上盡是被他打翻的馊飯馊菜。
“吱呀”一聲,地牢中裂出了一道光來,康平遠心下一喜,猛地擡頭:“皇上願意見我了!”
來人一雙鹿皮靴子,大裘遮住了肚子。随着光亮,人影漸漸清晰,康平遠的心情也從喜變成了怒,他瞪着眼怒視面前之人:“王祿!怎麽是你!!”
“是我呀,王某出身都察院,主掌監察、彈劾。康公子犯下如此過錯,作為故人,我不來好好徹查一番,如何對得起我們倆之間的情誼?”王祿手上端着一杯茶,眼睛卻并沒有看他,自說自話,“康公子,老熟人勸勸你,若是老實招供,怕是還有一條命活。”
“呵,招供?我有什麽好召供的?我沒錯!”康平遠看着自己,又看着王祿,後槽牙發緊。
一個是煊赫王臣,一個是階下囚,如今這場景何其眼熟,不正是兩年前,王祿浩浩蕩蕩北上益州巡察的翻版嗎?他王祿是高官,高官厚祿身世顯赫,他康平遠是只會在田壟上耍槍給駱駝看的毛頭小子!
“天道好輪回”這句話向來說的是“莫欺少年窮”,可為什麽時至今日,他依舊不如王祿!
王祿笑出了聲:“看來康鎮撫還真是愚不可及,也難怪當初纭歡會舍棄你,而選擇我。”
一句話殺人誅心。
“你!”康平遠瞬間撲到門上,低吼,“你來做什麽,落井下石嗎!”
“我來做什麽?”王祿臉上的得意愈發明顯,“王某方才已經說過了,請康鎮撫老實招供,說出坑害益州三千條人命的原因。”
地牢中陷入了冷寂。
半晌,康平遠沖着王祿笑了出來,輕聲反問:“若是我說了,還有命活嗎?”
王祿臉色微沉。
“你是替皇上來試探我的吧。”康平遠冷笑道,“其實根本無人關心那三千條人命是怎麽死的,要不然這幾日就不會只是把我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牢裏了。”
康平遠死到臨頭,竟是聰明了一回。
他得意道:“康平遠殺那三千人,不過是為了邀功,求皇上一個賞識,沒人指使我。”
王祿頗有些意外,點了點頭:“不愧是你。”
康平遠眯起眼睛談判:“皇上還是需要我這種聽話的狗的。”
王祿又笑了:“康鎮撫不覺得你說話自相矛盾嗎?既然鎮撫亦知,自己不過是一條狗,那你活着,還有什麽用?狗急了也是會吠的啊……”
康平遠心裏“咯噔“一聲。
王祿的語氣陰冷,像是索命的無常:“就像如今,我打開這扇門,你敢出來嗎?皇上敢放你出來嗎?”
“哐啷”一響,沉沉的鎖鏈墜地,關着康平遠的牢門開了,那個讓他無比厭惡的人,現在就站在他面前,文文弱弱,連他一拳都不敵。
康平遠這樣想着,一瞬之間,王祿掐住了康平遠的脖子,把他抵在了牆上:“鎮撫,皇上可不放心你活着呢。”
康平遠的眼睛瞬間瞪大,雙腿下意識地拼命打晃,他用手去推王祿,可在他眼中柔弱肥胖的王祿,他竟是無法撼動一分一毫。
康平遠在瀕死時,忽然咧嘴笑了起來:“你殺我啊,你殺了我啊!皇上的密旨……我已經交給旁人了,我若是死……那密旨明日就會傳遍大周……到時候,皇上,只怕不會,好,好過……”
王祿眸中的殺意明顯,他眯起眼睛,似乎在思考康平遠這番話的真假,在一場拉鋸中,無人後退,在他的逼視之下,康平遠竟也不動分毫,那模樣是胸有成竹,也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千鈞一發之間,王祿收了手,把康平遠甩在了地上。
驟然呼吸,康平遠倒在了地上,他喘着粗氣笑,箕踞着道:“還請王大人把這事跟皇上好好商量一下,說不定,本鎮撫還有一線生機。”
王祿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吐了一句:“瘋子。”
陰沉的地牢裏再度陷入了黑暗,殘喘茍命的人趴在地上悲涼地笑出了聲,漸漸的,一滴淚,奪眶而出,掉進了泥裏。
因着王祿的提醒,廣誠帝将禮部幾位大臣诏進了宮,商讨今年的年末祭禮,傅翀扶着膝剛進家門,一擡頭卻看到了許久未見的,風塵仆仆的兒子。
這日夜裏,雪停了,可父子二人坐在書房中,襯着燭燈,面色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