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稀客
雪簌簌地下,沒一會兒,便淺淺地沒了車輪,丞相府側門的馬車裏,沈漢鴻孤坐着,忽然笑了起來,那聲音從大笑漸漸自嘲,聽得人心裏發毛,直至最後,他徒張着嘴,無神的目光垂落在馬車裏的不知名處。
天光将散,他才扶着膝從車上下來,昏沉灑在他的紫灰棉袍上,相映不成趣,沈漢鴻剛想跨門而入,可就在要越過那個門檻時,腳步卻陡然停住,他坐了下來,就這麽的,什麽事也不做,一直到西亭日暮。
當年的翰林,有兩個意氣風發的少年英才,一個是他,一個是蕭宿白,這兩人學問相當,樣貌相當,家世也相當,但不知怎的,蕭宿白的名望偏偏高過他沈漢鴻一頭。
連昭琳喜歡的人,也是他。
那時他沈漢鴻自認君子,君子愛美人,娶之有道。郎情妾意時,誰悲失路之人?碧玉成雙爾,盡是匆匆過客。蕭宿白和昭琳訂婚那日,他和幾位同僚喝得酩酊大醉,也是酒醒之後,他才知道自己輕薄了府中的一個侍女蘇娘。
這事一出,他自覺配不上昭琳,可偏偏蘇娘給他出了個主意,說是要算計蕭宿白。
剛開始他是不屑,拿自己的錯行去驗證別人,不是君子之道,可最後他還是做了。結果如他所料,昭琳和蕭宿白退了婚,兩人死生不複相見。
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最後竟是自己把昭琳娶進了門,更沒想到的是,蕭宿白會死。
沈漢鴻在昭琳面前一直很大度,他與她拜天地時想的都是,要用往後餘生來向昭琳證明,她沒有嫁錯人。為了做到言行一致,蕭宿白遇難時,他甚至親自去了淩霄崖尋人,妄圖給昭琳帶回蕭宿白的白骨。
在山谷裏,他嫉妒得發瘋,雙手埋在雪裏的一霎那,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為了昭琳去的,還是為了自己去的……
蕭宿白死了,可他并不竊喜,活人尚且贏不了,死人又如何贏得過?
昭琳病逝時,他甚至偷偷松了一口氣,他牽過沈栀的手,覺得自己再也不用活在蕭宿白的陰影下。可就在這時,有人說沈栀越長大,越有蕭宿白的氣韻。
沈漢鴻心慌極了,那種心慌甚至讓他無法思考,在他明知沈栀是自己親生的情況下,還是忍不住把她拿來和蕭宿白比較——沈栀安靜,蕭宿白也安靜,沈栀淡然,蕭宿白也淡然,沈栀喜歡看書,蕭宿白也喜歡看書……他捕風捉影,自欺欺人,他把沈栀扣上了“蕭宿白”的影子。
從那之後,他開始害怕看沈栀的眼睛,甚至下意識地對她沒有好話,起初會覺得愧疚,但日子久了,便也覺得自在。
沈漢鴻看着天邊白團似霰飄落,忽然想八年前那個還不到他腰側的小女兒,想起賣炭翁那句雪人都要比她高的話來,他忽然擡手給了自己一記重重的耳光,荒唐至極!糊塗至極!
沈漢鴻撩起了衣擺,大步往府裏去,可當他走到采薇院前,卻又不知能做什麽,他想起晌午時,沈栀那雙淡漠的眼睛,便知自己無藥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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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着頭,獨自回了書房,又在書房中靜坐良久,他把那張寫着淡泊的對聯扯了下來,扔進火盆,讓張管家把蘇嬷嬷叫來。
這兩日流言太盛,沈漢鴻便一直不見她,這會兒蘇嬷嬷得了召見,一進門便跪在地上哭,悲凄地叫着老爺。
沈漢鴻面無表情地挑亮了燭燈,光影打在他的鼻梁上:“我平日出門吃酒,從不帶女眷,你是故意讓人發現的吧。”
蘇嬷嬷哭聲一頓,又很快含着哭腔開口:“奴婢是看老爺許久未歸,又見老爺宿醉無人照顧,這才……”
沈漢鴻打斷她的話:“我一不能給你名分,二不能跟你錦衣玉食的生活,我給過你銀兩讓你出京,可你卻一直不走,你究竟圖謀什麽?”
“奴婢不求榮華富貴,只求跟在老爺身邊!”蘇嬷嬷往前跪了幾步,“十多年前,是老夫人把我收留進府,後來又是老爺對蘇娘多有照佛,若非老爺擡愛,蘇娘只怕早已露宿街頭,被人擄去那花柳巷了……”
蘇嬷嬷一番言辭情真意切,沈漢鴻坐在椅子上,面色卻分毫不動,一語打破了她的哭聲:“你是皇上的人吧。”
蘇嬷嬷的身子一顫。
“我這幾日調查了你的來路,蘇娘,蘇君蘭,萬和二十三年入宮,家從夔州姚城縣,是縣令蘇嶺之女……”沈漢鴻語調平平地念着她的籍貫,“萬和二十三年,正值宣和帝選秀女入宮的時間,既然說到這,本相便大膽猜測,蘇嬷嬷可是先皇還在世時,便已經在替冀王、如今的皇上做事?”
蘇嬷嬷一時間默了聲。
“嬷嬷既然不作聲,便是默認了。”沈漢鴻替她把話說明白,“皇上這麽早便把你放在本相府中,倒是惦記上我了……一直沒出手,看來這些年皇上對本相,還算滿意啊。”
既然沈漢鴻直言,蘇嬷嬷也沒什麽好打太極的,冷聲道:“近來三姑娘和靖安王殿下走得太近,想來左丞大人也是知道的,今日這一出,皇上不過是想給老爺一個警告罷了。”
沈漢鴻靠在椅上:“我沈漢鴻的女兒,和誰走得近,還需要跟旁人報備?”
蘇嬷嬷跪在地上,沒擡頭,可語調卻已不再似從前那般謙卑:“三姑娘自是出身高貴,可這天下,還是皇上的天下。左丞大人,你今日這番大逆不道之語,就不怕奴婢說出去嗎?”
“如今京城大街小巷,關于本相的流言只多不少,你說出去,說什麽,對我而言已經沒什麽影響……”
“左丞大人的心境倒是豁然,就是不知,三姑娘能不能承受這種流言蜚語了。”
話音一落,沈漢鴻笑了起來:“我沈漢鴻這一生雖非君子,也愧做一個父親,但護我女兒周全的能力還是有的。”
蘇嬷嬷站了起來,冷笑:“希望左丞見到皇上時,也能像現在這般硬氣。”
“請便。”
蘇嬷嬷蹙了眉,從這句話中聽出威脅的意味:“我為皇上做事,你敢攔我?”
沈漢鴻并不言語,只做了個請的動作。
蘇嬷嬷面帶警惕,一路往外去,夜中靜得出奇,府中小道正如她平時走過的那樣,并無什麽異常,但她總覺得不對,就在她出了府門準備松一口氣時,突然被一群舉着火把的百姓圍了起來——
“喲,狐貍精出來了!”
“就她,不要臉,勾引有夫之婦!”
“我就說了,沈左丞堂堂君子,怎麽會和賤奴勾搭在一起,肯定是這賤奴不知廉恥!”
“要不是沈左丞看在郡主的份上,早把你趕出去了,沒想到你不知感恩就罷了,還倒打一耙!”
“要不是沈左丞來信解釋,我們還一直被埋在鼓裏呢!”
……
蘇嬷嬷直到被人推推搡搡地擠到河邊,被人叫嚣着要浸豬籠,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沈漢鴻竟然将計就計,反将她一軍!
可惡!竟然被他擺了一道!
蘇嬷嬷想高聲嚷他們都是被沈漢鴻騙了,可根本無人聽她說話!
她使出渾身的力氣想把戳着她脊梁骨的人推開,可根本無用!她被人推得跌倒在地,一下被擠得掉進了河裏。
十二月的天,冷得刺骨,可岸上的人,竟無一人想拉她一把,全站在那裏罵她狐貍精。
她站在河裏,邊發抖邊恨得咬牙切齒,心裏恨不得把沈漢鴻碎屍萬段!
沈漢鴻在蘇嬷嬷離開丞相府後,便上了馬車,連夜趕去了靖安王府。
空青把人請進來時,江谏略微有些意外地挑眉:“左丞大人倒是稀客。”
沈漢鴻睨了他一眼:“你也是稀客。”
一句話,高手過招,空青只覺得刀光劍影,一把子坐在了側室裏,和謝公子一起吃糕點。
沈漢鴻不跟他講那些虛的:“如今皇上已經盯上你了,你最好小心些。”
江谏就笑:“沈左丞深夜造訪,應當不只是為了提醒後輩吧。”
“你要翻太子舊案,要徹查先皇死因,又想治理夔永兩州的侵地問題,宗月堂,雍王……這樁樁件件都是要人命的事。”沈漢鴻把一疊信放在了江谏面前,“你兄長是常勝将軍不假,可你江予安不是劍指京師的人,你們江家,沒有稱帝的野心。”
被人拆穿,江谏面上倒是沒有什麽懼色,他略微颔首道:“左丞大人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沈漢鴻不理他的奉承:“如今皇上手握三萬禁軍,儀鸾司十二所八千精銳,還有宗月堂上百位武林高手,你這場仗,不好打啊。”
話已至此,江谏自然知道沈漢鴻的來意,他也不客氣:“确實難打,不知沈左丞有何賜教?”
沈漢鴻站在黑夜白月之下,擡眉間似乎有了當初在翰林時的那份銳氣:“強攻不成,還有智取,如今就看禮部能出什麽奇招了。”
話已至此,便是提點了,江谏知道沈漢鴻在打什麽主意,他沉思片刻,背着手,走到沈漢鴻身邊:“沈左丞大人,一向我行我素,今夜倒是有那麽幾分不同。”
“靖安王殿下一向萬花叢中過,怎麽偏偏就相中了老夫家中的那一朵?”
一句話,話糙理不糙,倒是把江谏說得有幾分尴尬。
沈漢鴻瞥了他一眼:“本相浸淫官場多年,若是連靖安王殿下時常夜訪府中這種大事都不知曉的話,這些年也枉做宰輔。”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沈左丞不過是走了自己的歧路而已。”江谏語調清淡。
沈漢鴻望着天邊圓月一聲嗟嘆:“你的帖子我看了,确實是用心寫的,我沈漢鴻自認不是一個好父親,但看人的能力還是有的……”
江谏心中一動。
沈漢鴻卻靜了許久,就在這窄院四方的天裏,他忽然憶起前世也是這樣的天,他站在檐下,聽說了沈栀病逝的消息。
“小女孤苦,長這麽大,至今未有一個體己人,王爺累事纏身,今夜以後,還不知路往何走,說實話,我是不信你的,但之之信你……”沈漢鴻的話音裏,帶着幾分蒼涼。
江谏鄭重地向沈漢鴻掬了一禮:“執此當年一回首,餘生願為影随身。”
沈漢鴻走後,謝殷才從側室裏出來,朝着他的背影,恭恭敬敬地掬了一禮。
江谏把沈漢鴻留下的那封信遞給了謝殷:“這是當年冀王跟兵部尚書禹晉勾結,私扣了一批死囚的密函,總共一百零三人,剛好是宗月堂被捕的人數。”
當年雍王進京參加國喪,并同時被委任主理宗月堂一案,當時沈漢鴻作為都禦史,從旁協助,誰都沒想到沈漢鴻會拿到這份密函,連蘇嬷嬷也不知道。
兩人站在屋前,看着那個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那個在朝堂上列松如竹的男人,在這個夜晚,竟是有幾分頹唐,連脊背都帶着明顯的弧度。
“當初淩霄崖下,若非是沈左丞出手相救,我和須蓉只怕是沒有今日了。”
屋檐上的融雪落了下來,沉沉地落在青石板上,發出一聲悶響,掩蓋住了三個人的不平靜。
謝殷把信看了一遍,不無感慨,問江谏:“接下來該怎麽走?”
嚴肅的氣氛裏,江谏忽然舉着一枚玉佩,語氣輕快:“是時候去提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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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在收尾了,小作者在很努力的碼字o>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