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冬至
翌日,沈栀還沒睡醒,隐隐約約聽到外面有人說話,就這麽醒神的功夫,聽出說話的人是冬羽和空青。
“怎的這麽早過來?”冬羽拿着掃帚,在院子裏掃雪。
“我家王爺今日想請三小姐吃飯。”空青輕快道。
“啊——”冬羽輕喚了一聲,“你家王爺前日占我家姑娘便宜!”
空青被這直白的小丫鬟說得面上一熱,不知道的還以為做壞事的是他,他撓了撓頭,尴尬道:“……額,那我替王爺給三小姐賠罪?”
冬羽大掌拍了下他的背,爽朗地笑着:“賠什麽罪啊,往後咱就是一家人了。”
話音一落,屋子裏便傳來了咳嗽聲,兩人像是說小話被抓包了一樣,不約而同地捂嘴,一旁剛進來的冬雀看着他們,笑笑不說話,端着熱水進去伺候沈栀起床。
“我家姑娘面皮薄。”冬羽嘀咕了一句,拉着空青快跑,“你來得這般早,一定還沒吃早膳吧,我帶你去廚房吃點心。”
空青高興極了,應承着冬羽的話:“是我家王爺太過分了,這不,特意叫我一大早來接人,今日可是冬至。”
冬羽叉着腰,等空青吃飽,臉上的笑容越發詭異,直到空青吃着吃着,覺得越發不對勁時,冬羽才說:“你是不是我之前托小武找的那個武林高手?”
空青才咬了一半的糕點,霎時從手上掉了下來。
快晌午的時候,沈栀才到臨仙閣,也是到了之後才發現今日臨仙閣竟不開門。
空青領着沈栀上了二樓,替她敲門後,規矩地站在了一旁。
門一打開,沈栀稍稍愣神,因為裏頭的人不是江谏,而是一個氣質溫潤清朗的男子,芙蕖姑娘也在,兩人正在上菜。
她還沒來得及開口,江谏就從後邊來了:“怎麽不進去?”
沈栀稍稍擡了頭,他确實個頭極高,自己才堪堪到他胸口,這麽一看,只能看到他幹淨淩厲的下颌線。江谏不着痕跡地揉了揉她的發頂,推着人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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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頭的人被聲音驚擾,一道擡頭,芙蕖先笑了,對着二位行禮,便退了出去。還未等江谏開口,男子便先行介紹道:“在下謝殷,久違沈三小姐大名。”
原來他就是謝殷,沈栀忙福了禮,掩去眼底的震驚。
謝殷可是除了康家以外,目前京中最炙手可熱的人物,入太學不到兩月,便從學正升任太子少師,劉氏一直心心念念要請到家中做客的人物,竟是這麽一個清潤如竹的人。
“此前中秋,有幸吃到沈三小姐做的月餅,便想趁着冬至,請三小姐吃一頓餃子,這才不算失了禮數。”
沈栀看了江谏一眼,入座,原來江谏之前說的那個親人,竟是謝殷……
“我道殿下怎麽忽然要這麽多月餅,原來是謝公子喜歡吃。”
謝殷一時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但也不能直說他也沒有很喜歡吃月餅吧,半晌只道:“予安這人,從小嘴就挑,還喜歡吃甜食,小時候,江大哥為了不讓他偷糖吃,整日罰他蹲馬步。”
一句江大哥,大抵可以判斷兩人的關系。沈栀有些驚訝:“謝公子竟是比王爺要大上一些。”
“大個一歲出頭吧。”謝殷笑着,“雖然予安總不想承認——他本就有大哥了,後來把我撿回去,還以為能有個弟弟,不想竟是又撿了個哥哥。”
沈栀聽着這話,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從方才了三言兩語中可以知道,謝殷和江谏不是親兄弟,而且謝殷還是江家收養的。
江谏給沈栀盛湯,回嘴:“哪像你,妹妹多。”
“比不上你,整日藏着小姑娘的帕子。”謝殷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
這話要是以前拿出來打趣,江谏肯定要鬧別扭了,但今日竟是一反常态,他替人把湯盛到眼前,語氣頗為自得:“就藏了,怎麽着吧。”
一句話,三分脾氣,連沈栀都忍不住笑了。
謝殷眼中的笑意更濃,忽地瞥見沈栀鬓邊的那只白栀玉簪,心裏越發肯定,這小子還跟他藏着掖着,也不知是誰半夜專程跑去把他轟起來,問他給姑娘家相看的帖子該怎麽下。
三更的天,兩個大男人點着燭燈,湊頭在一張帖子前斟酌字句,咬文嚼字,江谏這人,用完人不算,還不肯告訴他是哪家姑娘,害得他都不知該怎麽同江彧說,今日又想一出是一出,領着人上門吃飯了。
謝殷嘆了一聲,當人二哥的,就是替人忙前忙後的命。
三人談笑着,說了好些陳年舊事,甚至還說到江谏之前送給沈栀的那本聖賢書。
“那書你怎麽還留着呢?”謝殷好半日才想起來。
江谏和沈栀說:“他啊,從小就喜歡讀書,剛到我家那會兒,整日坐在書房裏不出來,每回我去尋他,他都像個老學究似的,之乎者也,者也之乎,我和須蓉覺得不行,便想了這麽個鬼主意,把淫詞豔曲夾進他的書裏,看他還怎麽看得下去。”
難怪那書隔三岔五的就出現些別的東西,原來就是為了不讓人看書啊,沈栀咬了半口餃子,面色忽然一頓,低頭一看,吃出來一個紅棗。
下一秒,謝殷和江谏異口同聲:“終于吃到了。”
下樓時,江谏才同沈栀說:“我們倆也沒想到,你吃餃子會吃得這麽慢。”
原來是故意的,沈栀笑了:“是有什麽一定要吃到紅棗的習俗嗎?”
“也不是吧,就是圖個好兆頭。”
沈栀溫婉地笑了起來,方才的感覺太溫馨,竟是讓她一時沒晃過神,下到一樓,她又看到了那扇用來裝飾的紫檀木扇屏風。
草刻行雲流水,翩跹若飛,第一次看,沈栀還看不出這是哪位大家手筆,如今再看,結果倒是一目了然。
她道:“王爺替我抄首詩吧。”
“什麽詩?”
“《臨江仙》。”
江谏也看了過去,神色卻不意外:“怎麽發現的?”
“不要太明顯。”沈栀揚了眉,她一步一步地從樓梯上下去,慢慢思索,“青州的蕪湖居士,青州的靖安王殿下……”
還沒等她想出什麽來,忽然,拐角走來一個女子,青衣飄飄,眉目如畫,一件白色的鬥篷,襯得她膚白似雪,風領上的容貌随着動作輕飄,竟是須蓉!
沈栀一愣,就聽到她和江谏打招呼:“予安哥,沈姑娘。”
“謝殷在樓上。”
須蓉沒多說什麽,告了辭,步子輕快地上樓了。
方才吃飯時,沈栀便聽出須蓉是和謝殷一道被收養在的江家,而且看方才那個架勢,須蓉好似和謝殷的關系更好些。
沈栀走到馬車邊站定,讓江谏幫忙系帶子,突然小聲問道:“她怎麽叫你予安哥啊?”
江谏扶着沈栀上了馬車,随口解釋:“我比她大些。”
“這樣啊……”沈栀拖着長音回,剛在馬車裏坐好,下一秒,便聽到江谏敲了車廂,她探頭出去。
江谏站在馬車邊,心情很好:“你吃醋了?”
沈栀縮回去了一點:“沒有……”
江谏一雙桃花眼,在冬日的暖陽裏明媚:“你喜歡的話,也可以叫。”
于是,在江谏的目光中,沈栀的臉一點一點紅起來了。
江谏也不勉強她,站在車外,摸了摸她的頭,叮囑她路上小心。
然而,就在馬車動起來的一刻,沈栀趴在了車窗上,紅着耳朵輕聲叫他:“予安哥。”
下一秒,換江谏愣了神,沈栀的聲音向來清潤明亮,這麽輕聲叫他,聽起來,竟是有幾分軟,撩得他心口一顫。
沈栀看他這模樣,難得沒羞,彎了眉,沖他擺手。
就這麽的,獵獵酒旗下,一位錦衣公子,看着車馬遠去,忽然低頭笑了起來。
漸漸遠去的馬車裏,沈栀嘴角也藏不住地揚了起來,這份心情一直陪着車馬走了許久,直到外頭忽然停下。
“姑娘,外頭聚了一堆人,不知在吵什麽,咱們得換條路了。”冬羽掀開簾子去看。
沈栀沒有往心裏去,随口應了一聲,卻聽到外面一聲嘈雜——
“啊!那不是沈左丞嗎?”
沈栀神色一頓。
“啊呀,左丞大人竟跟一陌生女子在客棧裏住了一夜!”
“你不要胡說!那女子是左丞大人的侍女而已。”
“不是吧,那女子長成那樣,怎麽可能是侍女,簡直狐媚,她昨夜進了左丞的客房便沒出來,這孤男寡女的,你說清白?都是千年的狐貍,老娘我可不信……”
旁邊的人幫着說話:“是啊,客棧老板娘都親眼看見了!這還能說謊不成?”
“沈左丞不是素來愛妻嗎?怎可能做出這種事來!”
“哪個男人不近女色,沈左丞不過是說得好聽罷了,背地裏,都不知道做過什麽勾當呢!”
……
在一片議論聲中,沈栀透過簾子,看到蘇嬷嬷被一群人的圍觀下,匆匆往巷子裏跑了,而沈家的馬車就在不遠處。
冬羽和冬雀面面相觑,倒是沈栀先收回了目光,語氣平平:“回府吧。”
短短兩日,京城關于沈漢鴻和蘇嬷嬷的流言已然成為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那客棧的老板娘十多年前,曾承過昭琳郡主的恩,對沈漢鴻的行為頗為不恥,但凡有人去打聽,便不辭辛勞地說上一遍又一遍,嗯,每回說,都不忘添油加醋地洩點私憤,但你能耐她何?百姓們喜聞樂見啊。
總之因着這事,沈漢鴻的名聲一落千丈,直接從“高風亮節”落到了個“虛僞”二字,這幾日是連覺都睡不好。
不巧的今日,又是沈漢鴻答應了要赴左都禦史大人宴席的日子,沈漢鴻陰着臉思索再三,想帶着沈栀一起去裝個樣子。
他步履匆匆的來到采薇院門前,一句話吩咐了沈栀同他去赴宴,不想沈栀竟是沒答應。
沈漢鴻一個人站在采薇院門口,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要說些什麽,他看着那兩個小丫鬟行禮告辭的背影,不由回想起那日在府中,匆匆見過的那位夫人。縱使他再如何騙自己,事情已經清楚明了——那就是蕭宿白的表妹,沈栀已經什麽都知道了。
那日,沈漢鴻獨自一人坐着馬車去赴宴席,可馬車到了左都禦史府邸門前,他卻遲遲沒有下車,最後竟是叫馬夫打道回府。
馬夫走了,他一人坐在馬車中,久久出神,
外頭似乎又下起了雪,偶爾路過一兩個老漢。
“老周啊,又來送碳?”
“對,送碳,沈三小姐怕寒,冬日得燒好多碳。”老周樂呵呵的,他快六十歲了,笑起來像個老頑童似的。
“我還以為你不送了呢,畢竟沈老爺最近名聲可不好啊。”
“那我也得送,我全家的生意,都靠三小姐照佛呢。”
“這三小姐也是個可憐人啊。”
“誰說不是?那麽小的娃,娘沒得早,爹又不疼的。”老周長嘆了一聲,呼出了一口白氣,“老鄭啊,我剛給丞相府送碳那會兒,三小姐才七歲,奶娃子一個,我敲門,還是她給我開的,我進去回來半個時辰的功夫,天都黑了,她還坐在門口。”
“我問她為什麽不回去?你知她說什麽……她說她在爹回來,要送她帕子。”
老鄭捂着胸口:“诶喲,我年紀大了,可聽不得這些。”
“可不是?大冷天的,坐在那等了一個時辰都不走,雪人都比她高了。”
“你陪她等的?”
“那可不,我女娃沒得早,看着她啊就像看女兒,她給我看了帕子,小黃花,好看極了,我就坐在門邊陪她說了很久的話……她同我說,覺得爹爹不喜歡她,又怕我說出去,賄賂我說往後府裏的碳,全給周伯伯送。”
老鄭嘆了一聲:“你說這娃親生的,咋就不心疼呢?我看着那三小姐,就覺得可乖。”
“我咋知道呢,看着都是一樣的臉,沈老爺咋就舍得對自己這麽狠心呢?”老周一看天,“哦喲,不說了,趕着送碳呢,先走一步啊。”
老鄭擺了擺手:“行,下回請你吃酒。”
隆冬的雪漸盛,沒一會兒,便埋了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