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墨水
冬月裏的長寧伯府一片寂然,只剩王氏捏着帕子,坐在紅木圓凳上拭淚,一邊哭還一邊頤指氣使地使喚沈靜瑤給康平遠喂藥。
沈靜瑤握着藥匙的手一直在抖,康平遠昏迷不醒,藥喂不進去,從嘴邊流走的藥湯,把衣口都沾濕了。
“你到底會不會喂藥!領口都濕了也不曉得找東西墊一墊,又不是什麽矜嬌小姐,讓你喂個藥怎麽這麽難!”王氏扯了沈靜瑤一把,藥碗直接灑出來一半,潑到了王氏身上。
“哎呀!你怎麽做事的!”王氏扯着自己的棉裙,罵聲不斷,“我們康家娶你進門,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沈靜瑤捏着藥碗,在一旁沉默。
昨夜,是她的大婚之夜,可丈夫卻平白消失了,她在心裏是松了一口氣的,但沒想到一夜醒來,府中的風向全變了——
“我們平遠原本好好的,一把你娶進門,就成了這樣,還敢說你不是掃帚星!”王氏用帕子擦身上的水,“當初若不是你,我們康家和三小姐的婚事也不會吹了……真是晦氣!我現在回去換身衣裳,若是回來之後,平遠還沒吃上藥,你就給我住到馬廄去!”
沈靜瑤緊緊地閉了眼,聽王氏出去,重新在康平遠身邊坐了下來,久久出神。重生一世,不想竟落得如今這般下場,沈靜瑤咬牙切齒,這些,本該是沈栀要承受的!
沈栀!
沈靜瑤把碗重重地放到了案幾上,湯藥濺落一片,她重新把目光放到了康平遠身上,如今她嫁進長寧伯府,能儀仗的人只有康平遠了,縱使前世康平遠為了沈栀殺她,但男人嗎?哪個不朝三暮四?
她不信康平遠會一直喜歡沈栀,從重生之後,康平遠對沈栀的态度就能看出,他也沒那麽喜歡沈栀……既然如此,只要她待康平遠好,總有一日,康平遠會喜歡上她的!
康平遠遲早要繼承爵位,到時候她就是伯夫人!那她想要對付沈栀還不是手到擒來?沈靜瑤越想越覺得對,她從前之所以輸給沈栀,就是因為出身,可如今已經不一樣了。
沈靜瑤眸光一暗,捏開康平遠的嘴,把藥灌了進去。
三日天過,長寧伯府裏關于沈靜瑤的閑言碎語,漸漸淡了,不說別的,剛嫁進來,夫君就病了,這誰受得了?還得是新夫人,三天三夜衣不解帶地照顧。
王氏雖然不喜沈靜瑤,但耐不住她這幾日的表現确實叫人挑不出錯來,再加上康平遠醒了——
康平遠是在夜裏醒來的,夢魇纏身的人剛一睜眼,就看到了趴在他榻邊睡着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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釵環未卸,眼下青黑,手上還帶着顯而易見的紅腫,他窮苦過,自然知道這手是什麽情況,大抵是冬日碰的冷水太多,快要凍瘡了。
康平遠冷冷地看了沈靜瑤一眼,伸手推她:“該醒了。”
沈靜瑤半夢半醒着,突然被推,吓了一跳,險些從圓凳上掉下去,臉上的驚懼明顯,卻驀然讓康平遠想起前世,同樣是夜晚——有如驚慌失措小鹿的沈栀。
康平遠看她的模樣,微微蹙眉,竟是難得沒發脾氣:“幾更天了?”
沈靜瑤心有餘悸,愣了片刻:“三更……”
“我這是怎麽了?”
“雙臂脫臼,瘀傷很多,腿上……”
聞言,康平遠動了動腿,發現只是輕微一動,那種鑽心的痛直接竄遍了全身,他吃痛着低吼:“我的腿怎麽了?”
“……被剜了一塊肉,短期內可能走不了了。”沈靜瑤沉聲。
人剛找回來那日,沈靜瑤也很怕,連康平遠一眼都不敢看,可如今,她跟康平遠是一根藤上的螞蚱,縱使再害怕,也不可能棄他不理。
“走不了?我是習武的!”康平遠一氣之下,把被子掀在地上,可他根本動不了,疼痛讓他在榻上無助地嘶吼,像一只被打斷翅膀的禿鷹。
“再氣,再疼也無濟于事,倒不如好好聽大夫的話,安心養傷,如此可能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康平遠敏銳地察覺沈靜瑤話裏有話,他支着身子,臉上冷汗涔涔:“你把話說清楚,什麽叫東山再起!”
沈靜瑤嘆了一口氣:“府裏送到邊地的那批寒衣出事了,皇上連伯爺的面都不見……你在儀鸾司的職位,被禹家的二公子頂了。”
沈栀這幾日已經能自己下地走路了,不想今日一醒,就看到貓窩在她的榻邊,眼睛亮亮地等她起來。沈栀換好衣裳,把貓抱走,去外頭找江谏。
這人忙了兩日,又回來賴在她這了。
沈栀是在書桌前看到他的,江谏握筆寫字,表情倒是有幾分耐人尋味的平平。她還沒開口,貓就跳下來了,難得乖巧地蹭到江谏手邊。
不想,江谏沒理它,直接用手背把它推走。
沈栀猜出什麽,走過去,果然發現好幾張謄寫整齊的紙上,印了好些黑色的梅花腳印,她捏着生姜的爪子看,墨跡都快幹了。沈栀了然,把貓抱了回來,溫聲同它說話:“靖安王殿下這人呢,脾氣是頂好的,你不哄他就一直氣,你哄他一下,他就不氣了。”
江谏輕瞟了眼坐在藤椅上的沈栀,眉眼含着淺笑。
生姜似懂非懂,從果盤上推了一個甜棗過去,擠到江谏手邊,江谏退,它就進,來來回回。到最後不知是不是不勝其煩了,江谏揉了揉它的下巴,以示原諒。
沈栀捧着臉,看他們玩,遇見江谏之後的很多日子,好像就這麽變得無所事事了起來,她自覺好笑,把頹唐的想法分享了一下。
“是嗎?”江谏抓住生姜的爪子,蘸了一爪墨水,又捏着,按到了沈栀的眉心上,“和我一起,倒是可以盡情地無所事事。”
沈栀耳尖一熱,假裝鎮定地捂住:“好看嗎?”
江谏看着她不說話,偏頭想了一會兒:“感覺還差點什麽。”
沈栀趴了下來,什麽話都沒說,眉眼卻全彎了起來,擡指碰了碰:“起來就沒見着冬羽和冬雀,她們去哪了?”
冬羽和冬雀去藥鋪了,就是小武經營的那家武記藥鋪。
小武和冬羽一樣,因為饑荒成了孤兒,後來被膝下無子的藥鋪掌櫃收養了,直到前兩年,武掌櫃去世,這家藥鋪就留給了小武。
當年沈栀的娘親和祖母重病時,小武才六七歲,他在藥鋪裏幹跑腿的活,經常給沈府送藥,一來二去和沈栀她們就熟了。
小武是窮苦人家出身的孩子,肯吃苦也實在,從小把冬羽當妹妹照顧,冬羽和沈栀親,小武也大着膽子,把沈栀也當妹妹照顧,小時候過年,還特意給她們買梨花膏吃。
沈栀的傷快好了,得換藥,冬羽把大夫新開的方子遞給小武。
小武一聽是沈栀傷了,關切地問了好多,才去後堂幫她們抓藥。
“……你是若娘?”
一道清悅的聲音忽然在冬羽和冬雀身後響起。
冬雀瞬間轉了過去,只見一位面容清秀的婦人,一身青禾襖裙,看着她們的目光帶着探究,她在打量冬羽,冬羽也在打量她。
倒是那人先開了口:“啊……多有唐突,是我認錯人了。”
冬雀福了一禮:“夫人好,我不是若娘,但若娘是我娘親,不知夫人是哪位?”
夫人臉上帶着恍然:“那你可能不認得我,我名喚芸衣,是你娘的一個故人,你娘可還安好?”
冬雀猶豫片刻:“我娘已經去世了……”
芸衣似是沒想到,語氣帶着遺憾:“這樣啊……”
小武提着兩個藥包出來,看她們湊在一塊:“你們認識?”
“或許認識。”芸衣委婉地笑了笑,“不知兩位姑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冬雀捏着手同冬羽對視一眼,兩人一道出去了。
“小武哥,我們待會兒再來。”
三人随便找了一家茶樓。
芸衣給她們倒了兩杯茶:“若娘走了多久了?”
“快十三年了吧。”冬雀沒想過會遇到娘親的故人,而且面前這人的氣質,顯然不是宜春樓那種地方出來的,冬雀心裏有幾分忐忑。
“十三年,确實是過了許久。”芸衣吹了吹茶盞,清香袅袅,“看你們的打扮,應當是大戶人家家裏的侍女,就是不知是京城哪一家?”
冬雀搶答:“是丞相府。”
“張丞?”芸衣問。
冬雀答:“沈左丞。”
芸衣的手一晃,杯中的茶灑出來大半,她默了半晌:“……那你們可識得昭琳郡主?”
冬雀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是府裏的三夫人。”
芸衣寡淡地笑了一下:“既然你們識得昭琳郡主,那應該就識得蕭宿白了?”
冬羽和冬雀謹慎地對視:“……敢問夫人是?”
“京中有對比翼鳥,一盞杯酒,勞燕飛啊。”芸衣的眸光忽的惆悵起來,“想來若娘還是沒能把事情告訴郡主……”
冬雀隐隐覺得這人不簡單,她又想到姑娘近來和靖安王殿下走得近,便出言邀請芸衣夫人去采薇閣做客。
芸衣本就是為了了卻這樁心事而來的,自然不會推卻。
三人吃了茶,便往樓下走,不想樓下鬧哄哄的——
“殺人了!”
“快來人啊!”
“瘋子殺人了!”
京中近來流民頗多,隔三岔五地鬧事,冬雀已經見怪不怪了,拉着冬羽想躲遠點,以免被誤傷,不想冬羽忽然按住了她的手:“冬雀你看,那是不是二姑娘?”
冬雀探頭一看,确實是沈靜瑤,而且康平遠也在。
下一秒,冬雀瞳孔一縮,那個被刺殺的人竟是康平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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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先蓋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