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舊事
小茶樓因一場變故,亂成了一團。
沈靜瑤今日本是帶康平遠出門散心的,沒想到竟會遇上這種事情,還好康平遠反應及時,只被那刁民劃傷了手臂。
衙門來得快,京兆府把人抓走時,那刁民還瘋瘋癫癫的,說是要康平遠殺人償命。
冬羽和冬雀一路心驚膽顫地回了采薇院,沈栀正站在書案旁,和靖安王殿下談事。
“如今京城因這三件事鬧得不可開交,昨日廣誠帝又下了旨,責令各部重新調查,我瞧着申公子整日忙得腳不沾地的,可也沒見查出什麽東西來。”
江谏伏案寫字:“皇上派了禹家的二公子盯着,申皓謙哪敢真查出什麽?整日裏在京城溜他玩罷了,皇上也喜聞樂見。”
沈栀磨墨,睨了江谏一眼:“不見得吧,到底是申公子不想查出什麽,還是王爺不想讓他把查到的東西報上去?”
“真是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江谏笑着搖頭,“現在确實還沒到時候。”
自從知道江谏派人把京兆府門前的登聞鼓射破,沈栀就明白江谏已經不甘于做蟄伏的狼了——十三歲頂着衆多流言入京的少年,已經開始收網,可網下,究竟是什麽?
江谏把臨好的字遞到了沈栀面前:“今日臨的帖,是蕭宿白的《靜水碑》,蕭太傅的字方正,郡主的字娟秀,太傅學郡主的字書丹而成碑文,字反而落了端秀二字……”
沈栀忽然又想起寒衣節祭拜娘親的事來:“王爺可知我娘與蕭太傅的往事?他們二人究竟為何退婚?”
江谏有些意外:“你竟不知道?”
“……不知道。”
江谏道:“當年太後壽宴,蕭太傅醉酒,輕薄了自己表妹,蕭太傅自覺對不起郡主,就退婚。”
沈栀點着下颌,回憶沈漢鴻那日說過的話:“那為何蕭太傅會讓我娘嫁給我爹?”
“你好像不大喜歡左丞大人。”江谏微微挑眉,“昭琳郡主一面覺得太傅辜負了自己,一面又割舍不下這份感情,退婚這事,也不知如何開口,最後是蕭太傅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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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琳郡主肝腸寸斷,只問蕭宿白,退婚了她能嫁給誰?”
沈栀接過話聲:“嫁給沈漢鴻吧。”
話音一落,沈栀的心底爬上絲絲痛意,眼前仿佛能看到當年那個愛得很深,卻又很驕傲的昭琳郡主。或許兩個人都很驕傲,驕傲到不希望對方在這份感情裏有一點點将就,以至于把這麽一句情話,講得那樣絕情。
“因着這事,蕭宿白主動向聖上請旨去了夔州,臨走前,連與表妹的婚事都安排好了,可不想,人徹底沒回來……”
沈栀抿了抿唇:“難怪提起我娘和蕭太傅,人們都說是一樁憾事。”
江谏随即一笑:“你娘的故事在京中這麽出名,你竟然不知道?”
“我爹不讓我打聽。”沈栀胡謅搪塞。
“你以前這麽的乖嗎?”
沈栀聽他話音裏故意強調了以前二字,反問:“現在不乖嗎?”
現在也乖的。但江谏沒說,只是擡手揉了揉她的頭。
兩人說着話,冬雀就叩門進來了,她先是把茶樓的事情同兩位主子說了,才說到遇到了若娘的故人。
沈栀認真聽完,讓江谏進了側室,才把芸衣請進來。
“沈三小姐萬福。”
“夫人請坐。”
芸衣坐下後,細細地打量起沈栀來,含笑道:“沈三小姐倒是和昭琳郡主長得很像。”
沈栀讓冬羽去上了茶:“我聽冬雀說,夫人是有要事相告,這才入京的。”
既然她快人快語,芸衣也不想再寒暄什麽:“确實是有些事情想說。”
沈栀悄悄打量起她的面容,清秀中的歲月蹉跎,明滅可見:“看得出夫人為此事殚精竭慮許久,還請夫人直言。”
“……也是當年的過錯。”芸衣捏着杯盞的手微微用力,“十五年前,太後壽誕,京中大小官員入宮祝壽,沈家、蕭家、鐘家皆在列次,家父四品通政,芸衣沾了光,作為家眷一同赴了這壽宴”
沈栀端着茶盞的手一頓,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這人竟然就是蕭宿白的表妹!那豈不是……
“那年初到京城,就是參加太後壽宴,我一直躲在我爹身後,就怕亂了規矩,不想最後,終究還是亂了——我在席上吃了不少酒,醒來後,就發現自己竟和蕭表哥睡在了一張榻上……”芸衣說到往事,指尖還有些發顫,像是什麽噩夢,“我雖是初次進京,但也聽說過蕭表哥和昭琳郡主的神仙佳話,兩人是定了婚期的……當時昭琳郡主闖進來時,我自恨不能以死謝罪,可偏偏那時候,蕭表哥還擋在我的身前,讓她們先出去。”
陸芸衣輕吐了一口氣:“出了這等事,我自知無臉見人,可回到家中,爹爹和娘親竟是高興的,我也是後來才知曉,自己是被親爹聯合外人算計了,什麽酒醉,什麽……都是假的……”
話說到這,沈栀還有什麽不明白,無非就是有人不想蕭宿白和昭琳郡主在一起,選中了陸芸衣,做了這麽一出戲。
“我原想着把事情真相告訴表哥,可那時表哥已經出京……我只能去找昭琳郡主,但卻收到了昭琳郡主定親的消息。”芸衣說到這,頓了一下,後知後覺面前的人是沈漢鴻和昭琳郡主唯一的女兒。
可沈栀捧着茶,仿佛只是在聽一個陌生人講話。
陸芸衣咬着唇,繼續道:“後來表哥去世,親事不了了之,郡主又嫁了人,我自覺這個秘密殘忍不願告訴郡主,便離開了京城……直到三年後,若娘找到我,她說她是郡主的朋友,郡主病重,她是來替郡主問一個真相的。”
屋中的火爐,碳燒得正紅,陸芸衣的目光漸漸模糊了起來:“……想來若娘還是沒來得及把事情的真相告訴郡主吧。”
“确實是前塵舊事了,就是不知夫人為何今日才上門拜訪?”沈栀放下了茶杯,茶杯和茶碟輕磕一聲,像是驚醒夢中人。
陸芸衣按了下眉心:“一來是我快要嫁人了,二來是最近太子舊事鬧得沸沸揚揚,所以我便想來京城見見舊友,怎知到底是有緣無份……可見着你,大抵也算無憾。”
陸芸衣矢口未提陸家是和誰一道算計的蕭宿白和昭琳郡主,但在那份不言自明中,答案就如那穿堂風,風過留痕,她目送陸芸衣離開,像是目送了一段陳年往事,卻不知,往事匆匆來,兩人剛好打了一個照面。
晌午在茶樓鬧事的流民很快被京兆府衙收押問審,那人似乎對自己命不久矣的處境早有預料,招供得頗快,他說自己是從益州來的,長寧伯府康平遠殺了他兩個哥哥,那些陪他夜渡赤水,從東胡手底下救出皇帝性命的三千多名軍士也全被康平遠坑殺了,他進京,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要替益州那三千多條人命報仇!
京兆府尹聽了話,吓得屁滾尿流,把這人嚴刑拷問了很多遍,越聽越驚心,連忙呈報皇上。
廣誠帝的臉色陰沉得吓人,跪在地上的京兆府尹瑟瑟發抖,話說了一半,便沒了聲息……
一夜之間,暗潮洶湧,沈靜瑤剛起身準備到王氏那去請安,官兵就直接沖進了長寧伯府,把康平遠和康獻忠父子二人,捉下了獄。
康平遠被人扔進地牢前,一直叫嚣着要見皇上,可當他自己為何入獄後,坐在地上,破天荒地笑了出來。
這是诏獄的地牢,被關進這裏的人,基本只有橫着出去的份,康平遠自嘲地笑笑,他終究是走到了這一步。
前世,他一切順風順水,沈栀雖死,但他深受皇上重用,皇上要他打仗,他咬牙上了,一道聖旨,他披挂上陣;皇上希望他在戰場上大顯身手,好順理成章地分走江家手中的兵權,康平遠便沖鋒陷陣,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會死在戰場上,被千軍萬馬踏過……
那一刻,他不信命,他好不容易才從益州出來,全家因他封侯拜相,可他好像什麽都沒有,他如履薄冰地在皇上跟前伺候……在外人面前他備受恩寵,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多少個午夜夢回,是與屍身血海作伴。
他一直以為自己戰死沙場是大意,可重生以來,他數次回想,他戰死那刻,身邊竟空無一人,全是敵軍,是皇上要他死——當初他殺過的人,來京城尋仇,依舊是京兆府尹,依舊是來勢洶洶,他辦事不利,給皇上留下了把柄,那一份出征的聖旨,不過是取他性命的白绫。
他那些愚忠,在冷血的帝王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如今的如今,他依然走到了這一步,只不過比前世提前了許多而已,他也奢想過不再重來,可前世他殺過的人,今生也早已殺了,要說悔不當初,他就不該救皇上。
這樣,他就不會失去曾經忠心耿耿追随他的兄弟,也不會因為一張密诏,爬上九百九十九層石階,去殺那些根本素未謀面的一百六十三個僧人。
他好像從頭就選錯了……
夜色不知幾分,照進了地牢裏,康平遠坐在黑漆的角落,感受着四周寒氣入骨。
忽然,黑夜裏破開一道光來,一角白衣飄進了死寂裏,白色裙裾下繡花鞋上的珠花若隐若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