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流言
“只道那箭在衆目睽睽之下,從一鐘樓射出,驚走雁鳥,‘嗡’的一聲,直接射破了京兆府衙的門前的登聞鼓!”
“老翁有幸就在現場,那驚天一箭,不可謂無氣勢,簡直是氣貫長虹!早晨還出太陽了!老翁的心啊都跟着那箭羽一起發顫呢!”
“頭頂是登聞鼓,腳邊是宗月歹人的屍首,你們說,這還能是為什麽?”
“替天行道呗!”
一語既出,滿堂譏笑。
“這絕對是老天降罪!登聞鼓都破了,這是在明晃晃地指責朝廷辦差不利啊!”
“登聞破鼓,有冤難伸,想想之前的侵地案,多少流民家破人亡!我看啊,那射鼓之人絕對是義士!宗月堂、侵地案……我看就是先太子當初墜崖,都有蹊跷!如今且看那皇帝老兒怎麽說了!”
皇帝老兒怎麽說?
今晨廣誠帝剛起,聽到這個消息,氣得把桌案上的筆墨紙硯,統統掃到了地上!這會兒下了朝,又在禦書房裏發脾氣,一連踹翻了好幾張凳子,連最善于揣摩聖心的趙振都沉默了。
王祿匆匆趕來,迎面便被廣誠帝擲了一杯茶,現下正跪在地上,斂聲屏氣:“皇上息怒!”
“好你個江谏!”廣誠帝一把把玉扳指砸在了桌上,“啪”地一聲,讓人頭皮發麻。
“……皇上的意思是,這事全是江谏在裝神弄鬼?”王祿戰戰兢兢地開口。
“整個京城,除了江谏,誰還敢做出這樣的事來!”廣誠帝眼底發紅,“登聞鼓,登聞鼓,虧他想得出來!”
說着,廣誠帝一擡腳,又踹翻了一張凳子。
廣誠帝冷冷道:“如今百姓是怎麽議論這事的?”
王祿額上汗涔涔,也不知該如何說:“……回禀皇上,如今百姓們都說,要徹查宗月堂一案,還有人提到之前的土地兼并,說您,說……”
Advertisement
“說什麽?”廣誠帝一雙利目,陰聲問。
“說您抑制土兼之策,一直不下放,是在耍他們玩,還說您和地主勾結……”王祿把頭埋得極低,生怕被遷怒。
心想這些人真是不要命了,當初夔永兩州大肆兼并,背後就是袁之柳和冀王在吃大頭利,廣誠帝殺了袁之柳滅口,才保住了自己沒暴露。如今這事一鬧,直接把侵地的事按頭到了皇上身上,流言蜚語而已,哪管證據?
可有流言不打緊,打緊的是,這流言是真的!
廣誠帝面目猙獰,猛地抓起被人呈到書案上的那支射破登聞鼓的箭,手背青筋暴起,生生把箭折斷在了手中:“康平遠人呢?叫他來見朕!”
趙振站在門邊,垂着頭:“康鎮撫昨日大婚,今日休沐。”
“召他進宮,立刻!”
趙振依舊是垂眸低首:“康鎮撫昨夜丢了,今晨才被人在護城河邊發現……”
廣誠帝蹙眉:“死了?”
“沒……就是傷得有點重,怕是走不了了……”
廣誠帝深吸了一口氣,臉色陰沉得難看,不用查他都知道這是誰做的,他的目光落在了案上的那盆狗牙花上。
今日京兆府衙出事,上朝時孔墨和傅翀和幾位大臣就已經在請旨徹查,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前有先皇中毒一事東窗事發,後有夔州流民鬧事,到如今,連宗月堂的事都被公之于衆。
江谏真是好手段!
孔墨那個老迂腐跪地不起,傅翀那個禮部尚書滿口的迷信,還有朝中一衆膽小文臣,逼得他不得不徹查此案,可偏偏康平遠不在!
這事要查,主事肯定得是儀鸾司,可不巧的事,射鼓僭越又與城防有關,兵馬司難辭其咎,權責明确,他想讓別人負責都不行。
一個申皓謙,一個兵馬司,全是江谏的人,他如今這是白白地把柄遞到江谏手邊,還生怕他查不出來!
廣誠帝怒不可遏,直接把狗牙花砸向了牆角——
清脆一響間,原本嬌豔的鮮花,就這麽毀了。
康平遠不成氣候,棋局都已經布成這樣了,還能下得稀爛!廣誠帝把目光放在那四散稀碎的花盆上,眼神陰骛——
他曾拿這花與沈栀相比,那是不是同樣的,康家較之江家,也如這狗牙與栀子?!
廣誠帝跌坐在大殿之上,神情有片刻的恍惚,殺意明顯。
涉事中心的江谏今日沒上朝,賴在采薇院裏逗貓,今日還出了太陽。
“張嘴。”江谏拿着魚幹在喂。
生姜不止張了嘴,連爪子都伸上去了,奈何對方心眼很壞,剛剛碰到,就收走了。
沈栀抱着手爐在一旁看着,想走動都不行,只能坐在暖閣上看書,看江谏,看貓,稍稍一動,江谏就會把目光放在她身上。沈栀晃了晃腳,面色在冬日難得的暖陽裏,悄悄地熱了起來,不是她不想走動,而是她若是起身,總好像是藏了私心,想叫江谏抱她似的。
“你不回去嗎?”沈栀蔥白的指尖在案上畫着圈。
江谏扭頭看她一眼,又轉回去:“回去也沒事做。”
“在這裏也沒有啊?”一直在逗貓。
江谏不明所以,揚着下巴,朝她腿的位置點了點:“誰說沒有。”
“……”沈栀鼓了鼓腮幫子,“哦。”
“怎麽了?想去哪?”
“不想去哪。”沈栀搖頭,“昨日那些人怎麽處理的?”
江谏側頭,勾起嘴角:“請去京兆府衙了,想來京兆尹對這事很感興趣。”
沈栀覺得江谏這個請,定然不是普通的請,那些人既然是廣誠帝的人,想來十有八九出身宗月堂,江谏這個請法,差不多得是請天下共賞之,才能逼皇上不得不查宗月堂的事。
搬起石頭砸自己腳啊。
“這事要查,儀鸾司肯定得上,畢竟康平遠是皇上的人,皇上沒理由不用他。”沈栀思考起來。
“康平遠用不了了。”江谏忽然道。
沈栀一愣。
江谏輕啧一聲,遞了個橘子到她面前:“想吃嗎?”
“額……想吧。”沈栀看着他,想不明白。
江谏微微低頭,剝橘子:“啧……空青這人在青州行俠仗義慣了,見康平遠這人心腸歹毒,忍不住出手替三小姐讨了個公道。”
沈栀忙擡頭,看了一眼站在門邊的空青。
空青:“……”
沈栀猶豫着:“人沒了?”
“那倒是還活着。”
“……”沈栀捏了捏指尖,“康平遠用不了,申皓謙就得上,申公子又是你的人,這事不管皇上想怎麽安排,最後都得落在你頭上。”
江谏把橘子遞給她:“所以,回去了也無事可做。”
沈栀側了側頭:“如今走到這個局面,皇上定然知道我們是一起的了,往後的路要怎麽走?”
話音一落,江谏忽然挑了眉,湊近道:“我們,什麽時候,是一起的了?”
沈栀一縮脖子,輕咬下唇,她想反問的,但江谏的眼神卻很認真,沈栀看了一會兒,移開了目光:“又不是說這個在一起……”
江谏眼底浮現出一抹笑意:“皇上最近還不敢動我。”
“……為什麽?”
“因為北邊剛打完仗。”
沈栀恍然:“要和東胡談判了?”
“我們的皇上若是想在東胡的降書裏多要點牛羊馬和土地,便不敢在這時候動我。”江谏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樣,“而且,只怕他最近,還有更着急的事要處理。”
依舊是無星之夜,大雪兇兇地下,北邊戰事一經傳回,讓廣誠帝本就不高興的心情,雪上加霜,除卻江谏的緣故,還因為一個消息傳回了京裏。
兵部尚書的禹晉趕在夜色裏入宮,跪在了殿下:“皇上!前線來報說之前由長寧伯府送去邊地的那批寒衣全是假貨,一半棉衣裏塞的全是紙屑!”
廣誠帝霍然起身。
“如今戰士們非常不滿,軍隊裏也是怨聲載道,說些辛辛苦苦為皇上打仗,可今年賜到地方的寒衣根本不暖,擋不住北地嚴寒之類的話……”
廣誠帝頗為心累地按了按眉心,陰着聲音:“江彧怎麽說?”
“江大将軍沒說什麽,自己掏銀兩,貼了一筆物資。”禹晉也是嘆了一口氣,“這事也怪我,當時長寧伯這批寒衣報備得着急,兵部沒能仔細篩查,又因着長寧伯那份心,朝廷也沒多餘再送寒衣去……”
廣誠帝兩眼一黑,長寧伯這批軍衣夾了紙屑不打緊,重要的是江彧自掏腰包往裏面補貼了軍用!
他當初默許康獻忠送寒衣到邊地,一來是想給康平遠一個機會,二來是為了給康平遠以後接掌軍權做準備,沒想到這個長寧伯府這麽爛泥扶不上牆!白白送了江彧一個收買人心的機會!
禹晉擦了一把汗,“如今長寧伯還在外頭跪着呢。”
“跪,讓他跪!”廣誠帝低吼了一聲。
“皇上,外面如今正下着大雪呢……長寧伯年過花甲……”
“前線的将士,還埋在地裏吃雪呢!朕看康獻忠是日子過得太好了,都敢把心思算計到朕的頭上來了!”
天子發怒,禹晉豈敢多言,只能跪着聽憑發落。
廣誠帝看着禹晉,忽然說:“如今康平遠受了重傷,儀鸾司鎮撫這個位置基本就是空懸了……禹卿家中的二公子如今還在通政司做參議?”
禹晉心口一跳:“是,正是。”
果然,下一秒,廣誠帝就冷着聲音道:“朕記得禹二公子功夫了得,近日就先替了康平遠的鎮撫一職吧。”
禹晉大喜,掀袍而跪:“謝陛下!犬子一定鞠躬盡瘁為皇上效力。”
廣誠帝揮揮手,叫他退下:“你與容妃也有一段日子沒見了,你是做哥哥的,沒事也多來宮裏走動走動。”
禹晉眼睛都亮了:“謝主隆恩!”
走出禦書房時,禹晉喜上眉梢的神色一目了然,他快着步子穿過廊道,一眼都沒看跪在殿下,頭肩披雪的人,仿佛方才在殿中為他說話的人不是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