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稚兔
不多時,大紅花轎和迎親隊便已經到丞相府門外。沈家出手闊綽,而這又是康家入京後第一件喜事,排場自然大了不少,迎親隊伍把整個闾裏都排滿了。
沈駿祺背着姐姐跨火盆,十來歲出頭的年紀,學着大人跟沈靜瑤說話,說自己以後出息了,要當她的後盾。沈靜瑤落着蓋頭,只能看到地上的路,聽到這句話,不由在心裏冷笑一聲,随着沈駿祺跨過火盆,才回了一聲“嗯”。
康沈聯姻,沈栀作為娘家人,自是要陪去的,沈栀今日一身水紅色白絨金蓮夾襖,素淨的面容略施粉黛,原本柔和的眉眼,一下子明豔了許多,像是茫茫雪景中一朵春梅奪目。
她坐在馬車裏,透過飄起的車簾,看窗外景致,既陌生又熟悉,沈栀從沒想過自己會有再踏進長寧伯府的這一日。
她從馬車裏下來時,剛巧康平遠在馬上回望,兩人的目光隔着人海,在紅綢中平靜對視。
“進去吧。”沈栀說。
拜過高堂,新妻入房,康平遠留在席間,給諸位賓客敬酒。
沈漢鴻為避嫌,讓沈栀代他出席,王氏看着臨席這清清冷冷的沈三小姐,不由想到退婚那事,心裏頗為不快,連帶着看劉氏,也覺得胸口煩悶。她悶頭喝了一口酒,想到那些嫁妝,心情才稍稍好些。
王氏的千腸百轉,沈栀可不知道,因為沈書韻也來了,挨着沈栀坐下,兩人像小姑娘似的,在那些“大人”們阿谀奉承時,靠着頭說小話。
沈書韻輕聲:“這貴妃雞倒是做得不錯。”
“很香。”沈栀也輕聲回,“大姐姐這身子快五個月了吧,近來可安好?”
“一切安好。”沈書韻的眼波溫婉,“這段時日,沒少同有過身子的夫人們取經,她們說孕吐是常事,我倒還好,從沒有過這個反應,只是偶爾想吃些酸棗、楊桃,讓吳豐前前後後地跑。”
沈栀側頭誇:“看來這小侄兒還算懂事,知道心疼娘親。”
沈書韻忽然想到什麽,對沈栀說:“昨日他動了一下,把吳豐高興壞了,之之你想摸一下嗎?”
沈栀一愣:“我?”
沈書韻柔柔地笑:“對啊,他應該很想讓他的漂亮姨母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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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栀沒敢馬上答應下來,面上帶着幾分緊張。
沈書韻的眼神落在沈栀面上,溫和的同時帶着鼓勵,沈栀有些不好意思,但卻緊張地伸出手,搭在沈書韻的手上。沈書韻的手很暖,安定人心,沈栀舒了一口氣,跟着她放在了肚子上。
沈栀手很小,卻只敢用指尖輕碰,下一秒,手下的肌膚忽然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沈栀驚喜地擡頭:“他動了!”
沈書韻也跟着笑起來:“我就說了,他很喜歡姨母。”
康平遠過來敬酒,恰好看到了喜出望外的沈栀,那個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明媚,像冬日初雪,澄明幾淨,他的目光沉沉地暗了下來,這才是栀子該有的模樣,白皙如雪,不染纖塵,與徒有其表的狗牙花是不一樣的。
一群人鬧哄哄地喝到暮色,沈家是娘家人,不好先走,沈栀便陪着沈書韻在亭中小坐,等宴席将散,才一塊離場。
“一道送你回去嗎?”沈書韻站在吳豐身旁,吳豐輕輕攬住了他的肩,在暖色的燈籠下,像一對神仙眷侶。
沈栀自然不會打擾:“府裏的馬車就在前面,我還得等等冬羽,就不勞煩大姐送了。”
沈書韻往前面看了一眼,确實看到了丞相府的馬車,她與吳豐對視了一眼:“好,那我們先回去了。”
沈栀站府門外,縱使暮色,周遭的街景都是她所熟悉的,賣糖葫蘆的小販,做豆腐的老伯,炒年糕的大娘,這些都是當初她光顧過的小攤,如今再回憶,時間過得真快,她在驚雷時節重獲新生,到如今已經走到了如霜臘月。
同是臘月,可她的命運,卻已經截然不同。
她垂眸看了眼長寧伯府門前的石階,那裏剛巧有一朵黃瓣野花,迎雪而開。
馬車骨碌碌地駛過長街,白雪被壓得塌陷,原本是普通的場景,可下一秒,沈栀卻聽見了夾在馬車聲響裏的腳步聲,她猛地回頭,還沒看清是誰,便失去了神智——
“送到哪去啊?”
“城外的莊子,公子說他待會就過去。”
“……咱們就這樣把沈三小姐擄走,萬一出事了咋辦?”
“別管那麽多,咱就是拿錢辦事,你想想,有了這錢,你娘的命不就有救了?”
“……”
沈栀模模糊糊醒來,就發現自己在馬車上,馬車很颠簸,暴露了行車的速度之快。沈栀用力地甩了甩頭,猜測自己大抵是吸入了蒙汗藥,這才精神恍惚,于是,她只好用力按手上的穴位,讓自己清醒些。
她偷偷掀開簾子一角,這一條路既熟悉又陌生,馬車一個颠簸,沈栀看到了一塊石碑,這是通往康家城外的莊子的路……
康平遠竟然這麽大膽!
沈栀頓了下來,面上卻很沉靜,她掃視馬車內,心裏稍稍松了一口氣,這種類型的馬車在坐廂位置,通常會有個出口,她沉身往車內壁一一摸去。
馬車又是一個颠簸,馬夫似乎很着急,車輪碰上石塊的聲響陣陣,正好掩蓋了她的動靜,沈栀俯身摸到錦墊下,忽然碰到一個凸起,是插銷!
長寧伯府門前,冬羽提着食盒出來,步子輕快,可到了門口卻不見自家姑娘,有些發懵。
冬雀坐在馬車裏,自然是看到冬羽了,可她看到沈栀不在,連忙從馬車上下來:“姑娘呢?”
“你沒看到嗎?方才姑娘和大姑娘一起出來的。”
冬雀也是一驚:“什麽?出來多久了?”
“一刻鐘不到。”冬羽蹙了眉:“姑娘不會跟着大姑娘回去了吧?”
“不能啊,府裏馬車就幾步路,姑娘若是跟大姑娘一趟,沒理由不同我們說一聲的,而且我在這看了許久,根本沒看到姑娘出來。”
冬羽有些心慌,面上卻不敢亂,拍拍冬雀的手背:“姑娘興許是又進去了,我們進去找找。”
“好!”
兩個小丫鬟又把長寧伯府找了一圈,可哪裏都沒找着人,她們也不敢同人說家裏姑娘丢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冬羽眼淚都要出來了:“都怪我,若不是我說想吃雪花酥,姑娘也不會讓我去廚房拿。”
“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得先把姑娘找到。”冬雀兩只手抓得緊緊的。
冬羽飛快地擦眼淚:“咱們去找靖安王殿下吧,他或許有辦法。”
冬雀蹙着眉,在心裏斟酌:“只能這樣了。”
兩人剛出府門,拐進巷裏,一個身影輕巧地跳了下來,少年看她們着急火燎:“怎麽了?”
冬羽愣了一下:“你是……你是那個靖安王殿下的侍衛。”
“兩位姐姐這麽着急,是出什麽事了嗎?”
“姑娘不見了,快去找你們王爺。”冬雀直接道。
亂石路中,沈栀挨着樹林在走,方才滾下馬車時,膝蓋磕到了地上,已經破皮了,涼風一灌,寒津津地疼,好在她醒得算早,這裏離城內不遠。
沈栀扶着樹,步子不快,今夜的夜色幹淨得疏朗,只有一輪孤月和啓明星,沈栀走着走着,呼吸漸漸亂了,心底打鼓,因為身後傳來了破風聲——
康平遠派人擄走她,動靜一定不敢太大。長寧伯府不算偏僻,人多,定然會引起人們警惕,況且丞相府的馬車就在前頭,他們要是動手,時機和實力都很重要,人多必定慌亂,目标還很大。
沈栀扶着樹,腳步不自覺地加快,從方才在馬車裏聽到的動靜來看,康平遠的人應該就只有那兩個。
可眼下,身後的動靜,分明不只兩人!
退婚一事,已讓廣誠帝對沈康兩家不快,康平遠再貿然行動,便是在拿命觸龍鱗,長寧伯府耗費了不少銀兩,好不容易才把寒衣送到邊地,在皇上面前賣好,如今東風剛起,穩紮穩打才是明智之舉,反其道而行,豈不是作繭自縛?
沈栀加快了步子,氣息淩亂,蒙汗藥讓她體力不支,受傷的膝蓋在寒風裏隐隐作痛。
康平遠怎麽忽然敢這麽做?
有人煽動?
是什麽人?
與沈家有仇的人?
不對,不是沈家,今夜的算計是沖着她來的。
沈靜瑤?
沈栀越想越覺得不對,踩過一片灌木,折斷聲清脆,卻惹得她腳步一頓——是皇上!
先皇中毒之事,幾乎是被申皓謙昭告天下,太醫院也已經确認了相關細節,他們只要盤查賽馬那日的人,便知是她出手相救!
沈栀的心跳全亂了,倏然之間,一道利箭破空而來,徑直射在了她手邊的樹上。
是威懾,也是警告!
沈栀提裙快走,皇上利用康平遠,讓康平遠對她出手,好借此機會,除掉她,事情若是敗露,還可以把事情賴到長寧伯府頭上。
好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沈栀在樹林裏跑了起來,林間枯葉紛紛,稀稀落落的聲響倏然。
利箭穿來的破風聲很緊,卻一直追着沈栀的後背,她知道他們不是射不準,只是在戲弄她罷了,這是廣誠帝對她犯禁的懲罰,這位殺父滅兄的踏血帝王,是在用實際行動告訴她,諸天一切,在他的手中皆是稚兔,他盡可以玩弄,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
最近一箭,直接破斷了她的青絲——
沈栀吓得瞳孔一縮,步子險些踉跄,目光裏卻夾着鮮有的寸步不讓,就在這時,狩獵者似是玩夠了戲弄的把戲,利箭直沖沈栀的後背而來。
沈栀在弦響一刻,頂着殺意轉身,目光是僭越過蒼穹的凜冽。
寸步不讓。
風動了——
下一秒,一個身影從灌木間沖了出來!
利劍出鞘,迎着三分月色,破開了一切箭羽,他擋在沈栀身前,像是蟄伏在月邊的星宿。
那是江谏!
江谏擋在沈栀身前,掃視林間漆黑一切,黑眸如鷹,吐露出的字眼也沉得駭人:“處理幹淨。”
空青的身影在叢林間一閃,留下一個殘句:“是。”
沈栀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忽然就被大氅上圍住了,融融的暖意鋪面而來,她不大精神,氣息全亂,聲調裏帶着不易察覺的驚懼:“……江谏。”
她險些站不穩,下一秒,卻落進了江谏懷裏。
“可以抱嗎?”明明是問句,卻已經把她抱了起來。
沈栀的呼吸都很痛,可她沒有拒絕,她很用力地閉眼,一點都不敢睜開,僵硬地靠在了江谏的肩上,也是那一刻,她才發覺自己一直在發抖。
大氅上的絨毛遮住了她大半的臉,她被江谏抱上馬車,手心裏全是汗,她又給人添麻煩了,沈栀顫着聲音:“我是不是這點小事都處理不好?”
江谏垂頭看她,撥開了遮住她臉的氅衣,攥着她的手,握着她去摸他眼角的那顆痣,他說:“我才是。”
兩人交握的手,連心跳聲都是那麽清晰。
沈栀心如打鼓,卻聽到他在數數。
“……什麽?”
“八、九、十……”松手。
沈栀的掌心一涼,追上去,握住:“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