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暗潮
日子越靠近冬至,光景便愈發冷,院落前的紅梅覆雪,綠池裏的游魚沉底,不過好在,沈栀給江谏做的寒衣,終于做好了。
江谏對鏡穿衣,回答她的問題:“常州王氏靠賣茶發家,大周六條茶道,四條在王氏手中,除此之外,王家還兼營鹽鐵、瓷器等,幾乎是壟斷了天下大半商路,不僅如此,除了生意,常州王家還專門設立了隸屬于他們的镖局。”
沈栀站遠幾步,看衣裳合不合身,沉思道:“宗月堂的前身竟是镖局?”
“受人錢財,憑藉武功,保人財路,這便是宗月堂原先的宗旨。”江谏在沈栀打量的目光中,轉了個身,用口型問她:好不好看?
沈栀攤手:“也就那樣。”
江谏微微勾唇:“你還記得之前咱們府裏那個因盜竊案被抓的燒水婆子嗎?”
咱們府裏……
他還真是越來越不客氣。
沈栀點了頭。
“給她放羊羔息的人叫羅人張,如今在青羅堂做幫人要債的勾當,可你不知道的是,羅人張他爹原是宗月堂的大掌櫃。”
沈栀走過去給江谏整理衣袖,聞言擡眼看他,似是覺得不可思議。
“羅人張一直以為自己是武功不濟,才被踢出宗月堂的,但他卻不知,他之所以被宗月堂剔除,是因為宗月堂的掌舵人早已換了龍庭。”
“廣誠帝接手宗月堂後,用自己的人把宗月堂架空了,镖局變成了殺手組織,保人財路變成了拿人性命,可……”沈栀拉着江谏的衣角,“這麽大一個镖局說變就變,沒有人懷疑嗎?”
“自然是有的,不過他們打消懷疑人們的手段也很普通。”江谏感覺到腳尖被什麽踩了一腳,低頭一看,原來是剛剛睡醒的貓,“镖局行走江湖,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丢了一批貨,毀了一樁大生意,足以讓他們對外宣布破産。”
沈栀微微點頭:“天下镖局這麽多,廣誠帝為什麽就看上了宗月堂?只是因為王家有販賣人口的生意,好拿捏嗎?”
“宗月堂确實有其他镖局沒有的過人之處——王家給的薪金很多,招攬到的武林高手和能人巧匠比其他的镖局更厲害;其次……我爹和我大哥都善戰,大周半數以上的兵權握在江家手中,廣誠帝想要兵權,必然需要一位能與之相匹敵大将,正如他看上了康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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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康平遠根本不會打仗,他的平亂之功全是為了掩蓋廣誠帝的被虜的醜聞而編出來的,康平遠之所以能救出廣誠帝,全憑那一口氣。”沈栀蹙眉,“王爺的意思是,宗月堂中有能領軍打戰的将才?”
江谏笑了:“還真有。”
潋滟的桃花眼半眯起來,像是使壞的樣子——下一秒,生姜在他腳邊生氣地呼嚕起來,咬着他的衣擺發脾氣。
沈栀把貓抱起來,給它揉肚子順毛,輕聲罵了江谏一句:“幼稚。”
江谏很受用:“宗月堂中的那位将才,名叫衛弦,為人曠放不羁,卻熟讀兵法,擅于破陣,廣誠帝要宗月堂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為了要招攬他。”
“按如今的局勢看,此人怕是沒有加入廣誠帝的陣營。”
“是的,當初宗月堂頒布伏擊太子的黑月令時,很多镖師是不願意的,跑路的人也不少,袁之柳找了衛弦兩次,表露過想要拉攏的心思,但衛弦這人,說膽大也膽大,說膽小也膽小,總之就是,他不幹,然後跑了。”
沈栀一怔:“……他能跑去哪?”
袁之柳是當朝宰輔,背後又有廣誠帝支撐,衛弦若想活命,怕是得找一個比他們更厲害的人庇護。
“那人若是沒有權柄,怕是護不住他。”
“是雍王李進。”
沈栀大驚:“雍王?!”當初在益州與東胡勾結造反的雍王?!
“雍王的封地也在邊陲,衛弦出逃後,去了雍王那,成了其麾下的一個小卒。”
“衛弦握着伏擊太子的秘令,宗月堂怎可能輕易就讓他這麽跑了?”
江谏的眸光一閃,透出來的光帶着令人膽顫的冰淩:“所以,廣誠帝讓一整個雍王府陪葬了,畢竟,只有死人才不會開口說話。”
“原來,這才是當初雍王造反的原因……”沈栀駭然,為了一個皇位,竟相殘至此。
沈栀的指尖被她掐出了幾分白,她失聲片刻,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如今傅晗已經到了益州,康平遠替廣誠帝誅殺軍士的事他可以查,但雍王謀反的細節要如何得知?”
江谏踱了兩步,生姜忽然扒住他的衣擺,它似乎很喜歡江谏的新衣服:“從衛弦出逃到雍王謀反,其中間隔近十五年之久,這十五年裏,雍王曾藏身于益州的五渡山,那山上有一座不入世的廟宇,雍王和衛弦在被發現之前,在那裏做過幾年和尚。”
沈栀猜測:“王爺是說那家廟裏,有線索?”
“雍王是個聰明人,他不涉黨政,早早回了封地便是為了明哲保身,只可惜他的哥哥并不給他機會,雍王知道太子命隕的真相,便明白自己活不長,起兵謀反不過是窮途末路的拼死一搏,但雍王沒想過會敗嗎?他知道自己必敗,所以強弩之末定有後手。”
“可傅晗要怎麽拿到這個證據,益州之大,哪裏是真相?”
“三小姐怎麽把康平遠給忘了?”江谏把貓抱了過去,坐在她的位置上,喝她的茶。
沈栀:“……”
“傳聞康鎮撫手中有一佛珠,是他親上五渡山,不渡廟求來的,三小姐覺得康鎮撫會是為了一串佛珠跪拜登山的人嗎?”
沈栀的眼睛漸漸睜大了:“他是為皇上去的!康平遠到底為皇上殺了多少人?”
江谏低頭吹了吹茶沫,清香袅袅升起:“三小姐的傅大哥應該能想到,不然,他在大理寺這幾年不就白待了嗎?你說得多了,反而不好。”
康平遠和沈靜瑤的婚事将近,兩家庭院中,皆挂起了大婚時該用的紅綢和燈籠,站在府門外遠眺,都能感覺到通天的喜氣,就連大婚的前一日,廣誠帝都把新郎官康平遠召進宮裏,說是要沾沾喜氣。
禦書房內,廣誠帝背着手在喂魚,語氣平平:“之前寒衣那事,做得不錯。”
康平遠俯首:“謝皇上誇獎。”
“知道禹尚興那事,朕為什麽沒有用你嗎?”
“皇上是在考驗臣。”康平遠低頭,“先前的賽巧還有與沈家的婚事,微臣讓皇上失望了。”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廣誠帝往魚缸裏撒了一把魚食,“聽說你與沈二小姐的婚事将近?”
康平遠眼眸一顫,吐了口氣:“……明日就是大婚。”
廣誠帝自然聽出了他的心思,呵笑一聲:“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娶妻當娶賢,聽話乖巧已經實屬不易,朕看沈二姑娘也是個美人。”
康平遠沉沉地“嗯”了一聲。
廣誠帝把魚食全撒進了魚缸裏,從康平遠手中接過帕子,擡了擡下颌問:“你看那是什麽花?”
康平遠把目光移過去,看到書桌上那盆白花,眉間微動:“栀子?”
“這叫狗牙花,名字不好聽吧?”
“……”
“沒個好名字,卻生了個好命。”廣誠帝扔了帕子,走到案前折斷一朵,“這狗牙花因長得酷似栀子,常被花販用來濫竽充數,可假的就是假的,你再如何能言會道,也改變不了它是假的這個事實。”
康平遠放在兩側的手漸漸收緊,手背上的青筋露了出來,黑色的佛珠滑倒腕骨上,剛巧遮住他腕上猙獰的疤——沈靜瑤較之于沈栀,不就像是這狗牙花和白栀子?
他明明要的是白栀子,怎麽到頭來,卻要捧着個狗牙進門?
康平遠咬緊了牙根,強裝鎮定的語氣都帶着幾分愠色:“……皇上這是?”
廣誠帝垂着一雙清冷的眼,裏面幹淨得什麽都沒有,他無心地說:“無事,不過是宮中內宦拿了狗尾花來诓騙朕,朕有些心煩罷了。”
“這樣的人,該殺就殺了。”康平遠低聲道。
“是啊。”皇上将狗牙花扔在了地上,“康卿明日大婚,可要玩得盡興啊。”
十一月初十,辰時三刻,長寧伯府的迎親隊從正門出發,敲鑼打鼓的儀仗隊前,長寧伯之子康平遠高坐馬上,胸前一朵大紅花,大紅喜服顏色正豔,尤其是他劍眉星目的模樣,轉身擡首,都惹得道旁觀禮的女子和婦人驚嘆連連。
一茶攤內,一家三口被擠得沒了生意,老爹正帶着女兒看人家成親。
“蔡二丫,以後嫁人就得嫁這樣的,懂嗎?”
蔡二丫答:“長得俊,家世好,嫁給他,後半輩子就不愁吃喝了。”
“沒錯,你要是嫁給了他,你爹我就可以少賣五十年茶……”
“喲!怎麽着了,蔡二狗,有生意不做,擱那做什麽春秋大夢呢?還敢教壞二丫!看清楚那人沒?他可是之前因為不檢點,被沈家三小姐休了負心漢!你敢讓二丫嫁給這種渣滓,這輩子就等着淨身出戶吧!”
“欸欸欸,夫人我錯了,康平遠嫁不得,嫁不得!啊……夫人,別扯耳朵,疼疼疼……”
街邊的鬧劇并沒有影響人們觀禮,熱鬧一直從春熹街傳到福榮大街,連紅色的炮仗碎紅都沒幸免,鋪陳一路,傳遞着共結連理的喜悅。
沈靜瑤坐在秋荷院中,耳邊是劉氏的千叮萬囑,銅鏡裏,她看着面無表情的自己,紅妝豔豔,額上的花钿讓她美得像個木偶。
直到蓋上紅蓋頭的那一刻,她才露出了第一個屬于新娘子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