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大雨
相較于殿外的冬雨寒涼,禦書房內倒是要暖上許多,牖上挂着厚重的窗簾,火爐上燒着炭火。一片燭燈昏黃中,廣誠帝劍眉緊蹙,目光沉沉落在面前那座繡球鎏金銅熏香爐上。
皇後掀簾進來時,帶着一陣涼風,攪動了殿內簾下的流蘇,她的聲音輕緩,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皇上在為何事煩憂?”
廣誠帝沒料到她會過來:“阿顏怎麽來了?”
皇後按好圍簾,慢步走過:“張家那小孩已經在外頭跪了一個時辰了,今日大雨,若是再跪下去,怕是要熬不住的……”
“是朕逼他跪的嗎?”廣誠帝見阿顏幫他說話,不悅地蹙眉。
“皇上宅心仁厚,怎會讓一個小輩跪在雨裏。”皇後順着他的話說。
廣誠帝蹙眉微松,責怪自己對阿顏發什麽脾氣,緩聲道:“張則正那孫子跑來請朕一定要嚴懲夔州流民,還說寧可錯殺也不放過,全抓起來,以絕後患……他這毛頭小子懂什麽?!”
如今常州正在重理黃冊,眼看着流民就要進城,若是這當口,廣誠帝為了張則正一人濫殺流民,只怕天下百姓都要惶惶不安。
況且夔州、永州和常州地界的流民已經聚斂成了山匪,只怕朝廷這邊一動,地方就要□□。如此看來,那老農很可能是山匪起義的一個借口,若是殺了他,天下局勢就要亂了。
廣誠帝厲聲道:“如今太學生也鬧得厲害,從剛開始嚷着要懲治流民,到目下已經嚷着要破除土地兼并、鏟除地主了,他張昊不跪,改日跪的就不知是誰了!”
這話一出,禦書房內的宮女太監齊齊跪了下來,殿中沉寂一片,大家心中不約而同一個“咯噔”,張公子要完……
皇後走到廣誠帝身後,替他揉着額角,指尖還帶着夜雨的寒涼,語氣卻愈發溫柔:“張昊也是關心則亂,右丞大人是他祖父,如今已過了花甲年紀,平白挨上一刀,如何不兇險?他跪請皇上替祖父做主,這是仁孝啊。”
皇後斂下眸光,語氣慢了幾分:“若是琬琰還在,她的父皇平白受此傷痛,琬琰只怕會比張昊還要着急,莫說跪在雨裏,就是虎頭牢她也闖得。”
“……琬琰那個性子啊。”皇上胸中微動,捏了捏皇後的手腕,“怎麽一到冬日,手就這麽涼?”
“老毛病了。”
皇上嘆了口氣:“琬琰是朕與你的第一個孩子,朕當初抱她在懷時有多欣喜,她失蹤時,朕就有多難過,若是琬琰還在,說不定,已經和張昊一般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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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書房內靜了起來,淅淅瀝瀝的聲音裏,似乎能聽到外頭雨打紙傘的清脆,皇後的眼角漸漸濕潤了:“當年太子和蕭太傅墜崖,太子妃不願信此噩耗,帶着五歲的孩子前去淩霄崖尋人,誰都沒想到琬琰會跟上馬車……”
皇上不忍再聽,把皇後的手握進手心:“別想了,別想了。”
“臣妾有時就想,若太子當初沒有遇險,長嫂就不會去尋他,這樣琬琰也不會偷溜上馬車……”皇後啞然,“都怨我沒看好她,我哪裏配做一個母親……”
皇上把他的阿顏擁進懷裏,溫聲在她耳邊勸:“不是你的錯,不是阿顏的錯……”
火爐中的炭火燒得紅亮,溫熱的氣息卷進屋裏。
忽然,外頭宮女清亮的一聲:“張公子你沒事吧——”
皇上自然也聽到了,吩咐趙振:“把他給朕送回去,告訴張昊,這幾日就在家好好照顧祖父,無事別出來亂晃。”
趙振俯首“喏”了一聲,恭敬地退了出去。
皇後靠在廣誠帝肩上,語氣輕柔:“皇上,如今流民四起,聚山成匪,禍害百姓,只是單單重理黃冊,編民入籍,怕是杯水車薪,常州接濟了夔州流民,難保不會有更多流民往常州去,這不是長久之計啊……”
廣誠帝的目光落在皇後身上,難得有幾分沉。
太學生鬧了一夜,最後被康平遠帶着儀鸾司的人給鎮壓了,皇上雖對太學生的哄鬧不滿,但最後卻也沒重罰,只是縮衣減食,以儆效尤。
那些太學生得了便宜還賣乖,見皇上想輕輕揭過,第二日被放出來時,還要鬧,可還沒把人組織起來,兜頭被一道聖旨給震住了——
左丞府內,沈嵩華正握着書冊和沈駿祺對答,兩人聊起前幾日頒布的聖旨,皆是胸中有丘壑,侃侃而談。
“聖上整頓地方土地兼并,乃是大周開國以來的一大壯舉。”
“不止如此,皇上還廣開言路,采納群言,凡是對土地兼并一事有見解者,皆可進谏。”沈駿祺大冷天的拿把羽扇也不嫌凍手,“不知大哥近來可有什麽策論?”
“近來要事頗多,一直未能靜下心來寫文章,只是淺讀了幾本先賢論著罷了。”沈嵩華垂頭,做出一副慚愧的模樣。
“小弟不才,恰好對土地兼并一事有些心得體會,昨日寫埋頭作文,竟是到三更未睡……只可惜沒寫出什麽像樣的東西,若能像大哥一樣,把時間多花在讀書上,想來我也能精進些。”沈駿祺稚嫩的面上,帶着些許的遺憾。
沈嵩華強忍着想看沈駿祺文章的心思,輕飄飄地問:“你還寫文章了?”
“是啊。”沈駿祺就笑,“狗屁不通的文章,還想着待會兒請謝殷先生指點指點呢。”
“你請到了謝殷?!”沈嵩華這就忍不住了,“謝殷自從去了太子宮中,就鮮少來太學了,我已經快兩月未見到他了,你說他今日要來府裏看你的文章?”
沈駿祺一副這有什麽好奇怪的樣子,攤手:“娘親前幾日在酒樓碰到謝殷先生了,我娘同謝殷先生說想請他幫忙看文章,謝殷先生一聽是我,直接答應要來。”
“當真?!”沈嵩華面上不信,但心裏已經開始忍不住嫉妒了。
沈駿祺就笑:“這有什麽可撒謊的,若是大哥不信,待會兒可以到我們秋荷院來,同我一道去見見謝先生。”
沈嵩華在沈駿祺面前,向來自視高他一等,可今日若是去了,便是承認自己低他一頭,沈嵩華陷入了糾結。
可是那人是謝殷诶!
模樣好,才學好,太子少師的謝殷!
沈嵩華咬咬牙,跟着沈駿祺去了秋荷院。
到秋荷院時,劉氏正在門口等人,見着沈嵩華也跟來,神色有點不快,但現下她顧不上那麽多,拉過祺哥兒的手:“謝殷先生已經到了,待會兒你可要好好表現。”
“娘親你就放心吧。”沈駿祺抖了抖衣袍,叫沈嵩華跟着他進去。
兩人一入內室,就看到了站在書架跟前,一身白玉錦袍的謝殷,他的身側是一個圓窗柩,恰好照應着外頭的翠竹,越發顯得他列松如翠,積石如玉,郎豔獨絕。
沈氏兄弟二人還未來得及行禮,就見謝殷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書下來,問了他們幾個問題。
兩人緊張對答,也不知答沒答對,謝殷就叫他們坐下了。
沈嵩華松了一口氣,自覺答得圓滿,倒是沈駿祺從袖中抽出了昨夜寫的文章,遞到謝殷面前:“謝先生!這是學生昨日寫的一則關于侵地改革的策論,還請先生指點一二。”
謝殷接過,略略掃了幾眼,就概括了大義,他笑:“重新分配土地?若是讓你把家中一半家産分給旁人,你可願?”
“……”
沈駿祺瞬間沒了話,他娘可沒少在他面前念叨着要怎麽瓜分沈家家産,況且他外祖又是商賈,平白無故分一半産業予旁人,只怕外祖要打斷他的腿……
“如今皇上打算整治侵地,天下雲集響應,可你們要清楚這些雲指的是誰,雲之外的人又是誰,如此才能提出有效的解決之法,若是連最基本的問題都沒弄懂,也不用着急寫成策論。”謝殷點到為止,溫聲道,“再想想吧。”
劉氏在窗外聽着謝殷給祺哥兒講的這番話,心裏微沉,昨夜她給祺哥兒送夜宵時,祺哥兒那神采飛揚的模樣,還信誓旦旦地說謝先生肯定會表揚他的文章,可現下看,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
劉氏心中有幾分氣餒,可轉念一想,這謝先生确實有幾分真才實學,講經論典針砭時弊,有他在,祺哥兒考上狀元還不是指日可待!
她興沖沖地回了廂房,掰手指數嫁妝,可數着數着又覺得肉疼,請謝殷來一次可真不便宜,又是去臨仙閣吃飯,又是送孤本、瓷器,這謝殷怕不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這麽難伺候,若非她還個娘家撐腰包,根本熬不起。
含着金湯匙出生的謝殷坐在書房百無聊賴,心裏想不明白自己怎會答應浪費時間來教兩個小孩讀書。好不容易等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被江谏忽悠了,可江谏人呢?
江谏人在采薇院。
自從上回從正門進來後,江谏似乎喜歡上了走門的感覺,府中下人通傳時,還把沈栀吓了一跳:“王爺怎麽從外面進來了?”
江谏答非所問:“你們丞相府的景色還不錯,就是比起靖安王府,還差上那麽一點。”
兩個丫鬟聽這話,咯咯地笑了起來。
江谏也不理沈栀羞赧,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歡迎三小姐常去做客。”
沈栀不想理他,回到暖閣坐下。
江谏跟在她身後進來,晃晃悠悠的:“做什麽呢?”
“……裁衣。”
江谏心領神會:“裁給我的?”
沈栀點頭,捏着皮尺想要量江谏的尺寸,可又不知如何開口。倒是江谏一副自在模樣,支着臉,等她說話。
猶豫了半晌,沈栀輕咬下唇,直接道:“伸手。”
江谏擡了手,一會兒聽沈栀念一個數,替她在紙上記下來,一會兒又說記岔了,站起來,讓沈栀再量一次。
沈栀知他是故意的,但卻沒說什麽,乖巧地拿着皮尺又站了起來,量完手臂的功夫,就花了一刻鐘。
量到肩膀時,她看不準刻度,便對江谏說:“蹲下些。”
江谏應聲蹲下一些,感覺到沈栀的指尖輕擦過他的肩背,像是貓咪在撓癢,他不自覺地勾了唇角,在沈栀說話時,搶先道:“你好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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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于是,三小姐用皮尺勒住了小江的脖子,全劇終(╯‵□′)╯︵┻━┻除夕了~
祝大家除夕快樂!新年快樂!虎年大吉大利!
新的一年也要身體健康,萬事如意,早睡早起,吃嘛嘛香Σ>―(〃°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