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流民
寒衣節的社壇,專司祭祀土地之神,壇臺設在了京城南郊的蒼丘。
太圓的社壇之上,置着一張長型天公桌,上面按規制擺放着各類犧牲和祭器。
廣誠帝與群臣拾步而上,周圍的景色漸漸從濃墨青松變成白茫瀚遠,威嚴的帝王身着雲山龍紋暗金衮服,頭戴十二旒冕,手持鎮圭,攜群臣省視星辰日月。
鼓樂奏鳴,天帝享祭,宰殺犧牲,四獻酒醴。
雲門舞後,皇帝向天地彙報功績,嘉獎農耕,并頒新息。
沈栀作為女眷,站在了隊伍的末側,随宮中妃嫔共觀祭祀大禮。
沈漢鴻既然帶沈栀來了,自然不是讓她閑觀禮的,出發前,他特意命人交給沈栀一個裝着黑芝赤豆糯米粥的食盒,說是讓她送到了皇後那裏。
寒衣節熬熱羹,通常用的是赤豆糯米,但昭琳郡主不一樣,昭琳郡主喜歡在糯米粥裏放芝麻,因為這樣聞起來香。
沈栀看着食盒裏的熱羹輕輕挑眉,皇後倒是去見了,只不過矢口未提這是沈漢鴻讓送的,只道:“寒衣節到了,請姨母喝一碗熱羹。”
皇後看到食盒裏的熱羹,果然愣了一下,但什麽都未說,只是微微點了頭。
沈栀目光微側,看到了站在皇後身側的須蓉,心中對這女子有了新的判斷,須蓉在皇後心中的地位定然不一般,連祭天大典都能來……沈栀細細打量她的側顏,總覺得在哪裏見過……
然而,還沒等她想出是在哪裏見過的,社壇就結束了。
廣誠帝走下蒼丘,在山腳遇到一群村民等候,想來是官府的人安排的。皇上見着人,自然帶着諸位大臣上前慰問,說說秋收,說說收益,之後還親自向他們宣布了新的作息,衆人面上皆是一派和樂。
不想,過了沒一會兒,遠處便有喧鬧傳來。廣誠帝不悅地掃了一眼,嘴角微平。
能伴聖駕左右的臣子個個都是人精,察言觀色的本事一絕,沈漢鴻動了動手指,叫人去看情況,其他人也都有相似的動作,倒是張則正,忽然擡頭往那處看了一眼,随後示意聖上:自己過去看看。
不遠處的小林子裏,幾個官兵把一個頭發花白、面容枯槁的老農攔了下來。十一月的天裏,京中寒風刺骨,郊外更是朔風獵獵,可這位老農身上只穿着一件麻衣,腳上草鞋露出滿是凍瘡與污穢的腳趾,踩着一堆草芥上,顯得腫脹而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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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則正剛生出幾分恻隐之心,就見幾個官兵拔刀直指老農,打算厲聲喝退此人,不料這老農竟絲毫不懼官威,一直高聲嚷着——
“我要見皇上!我要見皇上!你們放我過去!”
“皇上!求皇上給賤民做主!救救我的孫兒吧!”
“你們這些貪官污吏,仗勢欺人,老夫若有一日出了頭,定叫你們祖孫十八代好看!”
“放開我!放開!”
……
張則正快步上前,讓人把刀收起來,溫聲道:“老人家,您有什麽苦楚可以同我說。”
“你誰啊?”老農掃了一眼面前這個身材厚實,面容寬胖的老者。
張則正露出慈祥的面容:“我是中書右丞,你有什麽難處說出來,我來替你想辦法。”
“我呸!”老農偏頭啐了一口,“之前就是那什麽沈左丞害得我們良田盡毀,你們這些丞相沒一個好東西,看着人模狗樣的,實際上當面一套背地一套,我們已經搬出夔州了,你還要我們怎樣!”
“老人家,你聽我解釋。”張則正擡起手,豎在胸前,是一個安撫的動作,“常州水患淹了大半個城,那是幾十萬條人命,沈左丞命人重修水壩,他也沒想到水流改道會往祁安山洩洪……”
“沒想到?!一句沒想到就完了?常州的命是命,我們祁安山數十條村民的命就不命嗎?”老農說着,兩行清淚流了下來,“當初官府讓我們搬出夔州,拓荒而居,我們搬了,縱使官府給的銀兩少,但好歹有個去處,可荒山哪有什麽地好墾?”
老農往前走了兩步,似要抓住他的衣角,卻被兩個黑着臉的官兵擋住了。
他只能吼道:“兩年!我們整整花了兩年!才拾掇出一塊不錯的地,可我的孫子孫女都餓死了,山上有狼啊,埋在坑裏的娃,都被叼走了!你們熱熱鬧鬧過寒衣,我們呢?我們連個屍體都找不到……我們上哪說理?”
老農越說越悲怆,像是要把這些年的委屈全部宣洩出來,他跪在了張則正面前,眼底卻不是求他開恩,而是露骨的絕望。
張則正啞然,從前他在朝堂上的那些巧舌如簧,在這樣的現實面前,竟是那麽的無力……他揮開官兵,卻又不知如何安慰,最終只是站着。
“去夔州?”老農薄涼地笑了一下,眼底的紅血絲令人心驚,“夔州知府說,我們這些賤民的戶籍已經不在夔州了,官府不管……去常州?常州更不認,還能去哪?永州?益州?青州?我們好端端一個村子,如今只剩三四十人,吃了那麽多苦,受了那麽多罪,眼瞅着日子要變好了!”
“可是呢?洪水一來,莊稼全沒了!”老農大怮,字字泣血,卻惹得周遭的人蹙眉。
張則正徒勞地勸道:“老人家莫急,皇上已經派人去常州重理黃冊,你們很快就會被接進城裏,你們很快就能安家了……”
“我原來是有家的……”老農冷笑一聲,攥住了張則正的衣角,“可全因你們這些狗屁官員和地方豪紳勾結,我們才沒家的,你們的錦衣玉食從哪來的?不就是從我們這些賤民身上生吞活剝來的嗎?”
“看看你!肥頭大耳的丞相!再看看我,一身皮包骨的賤民!相信官府的都該死,我也快死了!都是因為你們!你們!”
說着,老農忽然從懷中掏出一把鐮刀,徑直往張則正身上砍去——
變故來得太突然,那些官兵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張則正的手臂上就已挨了一刀!
他還欲再砍,下一瞬,就被一個錦袍公子踹翻在地:“把他給我抓起來!”
官兵們一擁而上,瞬間就制服老農,把他的臉踩進泥裏。
張則正年事已高,根本經受不住這種驚吓,鐮刀砍上手臂的時候,他便生生倒了下來,方才一腳踹翻老農的張昊,連忙把張則正扶住,眼裏滿是驚慌:“叫大夫!快叫大夫……”
傍晚,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廊前宿了一潭又一潭的水窪,雨簾從瓦檐向下,模糊了雨聲沙沙。
江谏放下油紙傘,從外面走進來:“怎麽過來了?”
“你昨日同我說的危險,就是那個老農嗎?”沈栀還沒回府,就往靖安王府來了。今日出事時,她就想到了昨日江谏走時,留給她的那句話。
江谏示意下人上茶,用熱帕子擦了手上的水:“那個老農是從夔州來的,洪水來時,他孫子正在河邊玩泥巴,他在屋裏做飯,等他想起這個孫子,人已經沒了……”
沈栀緊抿唇線,覺得有些難受。
江谏走過來坐下:“老農受了不小刺激,整日渾渾噩噩的,精神也不好,一路上京就是為了找沈漢鴻要個說法。”
沈栀對她這個爹的态度可有可無的很,只是憂心地問:“張丞如何了?”
話音剛落,外頭傳來了腳步聲,一轉頭,是空青帶着張昊進來了。
張昊同上次打馬球時一樣,模樣清秀得很,一進門就和江谏問安:“參見王爺。”行完禮,他的目光落在了沈栀身上,剛想問這位怎麽稱呼——
江谏忽然開了口:“這位是江小姐。”
沈栀:“?”
張昊老實巴交的:“江小姐萬安。”
沈栀:“……”
她在這裏,确實不大好教外人知道,但是,
“為什麽是江小姐?”沈栀悄聲問。
江谏也悄聲:“因為不想讓人叫你三小姐,但也不好讓人叫你江夫人。”
沈栀耳尖都熱了,瞪了他一眼。
張昊坐了下來,很禮貌:“江小姐是王爺的表妹嗎?”
沈栀不想答,踢了踢江谏的鞋尖。
江谏含着笑:“她是我姑奶奶。”
“啊——”張昊徹底愣住了。
沈栀扯了扯嘴角,又踩了江谏一腳:“王爺說笑呢。”
“哦……”張昊語氣平平,甚至還有些遺憾,“原來是說笑……”
沈栀:“……”
江谏強忍着不笑:“你怎麽還親自跑一趟?”
“原想着讓人給王爺傳個口信,但祖父命我務必親自來一趟。”
張則正為人謹慎,江谏還是很清楚的:“張丞可還安好?”
“祖父萬事安好…… 就是這幾日不便出門了。”
“張丞早想在家休養了,這份差值可把他樂壞了吧。”江谏說着話,安撫着給沈栀遞了一杯熱茶。
張昊淺笑着:“祖父偷偷命我備了好些點心,說是要在屋裏偷着吃,平日素兒管得嚴,都把祖父饞壞了,就等着這次受了傷,要多吃點。”
兩人講到這,沈栀還有什麽不明白的,無非就是這一出老農尋仇戲,全是自導自演,張丞故意挨那一下。
江谏不自覺嚴肅了起來:“張丞輕松了,張昊兄的擔子可就大了。”
張昊自然是清楚靖安王和祖父把他放在這個位子上的用意,但他倒是輕快:“我知道,從王爺這出去,我便直接進宮。”
“不必擔心。”江谏“嗯”了一聲,拍拍他的肩膀,“你跪請皇上做主便是。”
張昊拿起油紙傘,喝茶的模樣竟有幾分易水送別的豪邁。
江谏和沈栀目送他離去。
“張丞在太學中的地位不一般,他清清白白的科舉出身,雖不能算是寒門,但卻是唯一一個不靠世家背景,坐上宰相之位的人,太學子弟中不少人以張丞為楷模。如今張丞因夔州流民一事受傷,太學生如何不惱?怪流民是小,怨政策不當才是真。”江谏的目光遞到雨裏,“他們最會上綱上線了。”
當晚,太學學生紛紛請願,懇求皇上徹查侵地案,管制流民,并跪請抑制土地兼并。
而禦書房外,張昊已經跪了一個時辰了,怎麽勸都不起。最後是皇後命人給他打了把傘,自己往禦書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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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江谏很喜歡叫小栀三小姐~
不過,為什麽叫江夫人?不應該是王妃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