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寒衣
十月初一當日,廣誠帝在太和殿前給文武百官賜發棉衣,京中将校禁衛以上,并賜錦袍,連禦守邊防的大帥、都漕等亦沒落下,就這麽的,嚴冬來了①。
丞相府中,沈栀着着一件藍昙花紋金色綿裙,外加白兔絨短襖,鬓邊一朵淺藍紗花,站在院落檐下,娴靜而淡雅。
今日是家宴,張管家特意把大房和二房請到了正廳來。
沈靜瑤甫一進來,沈栀就感覺到了落在她身上的視線,但沈靜瑤只看了沈栀一會兒,就被萬氏擋住了。大伯母瞧見沈栀,彷佛見着親生女兒似的,親昵地撫着她的手落座。
“前幾日三姑娘送的茶葉,大伯母可太喜歡了,品質這麽好的西湖龍井,大伯母還是第一次喝,真是跟着三姑娘沾光了。”
沈栀客氣地笑:“大伯母若是喜歡,我那裏還有好些,晚些時候,讓人給大伯母送些過去。”
“那怎麽好意思呢!”萬氏笑得合不攏嘴。
就坐在萬氏身後的劉氏額角突突地跳,她也不是饞沈栀的龍井,就是感覺這倆人在故意膈應他們二房,若她手中還握着中饋之權,或許還能指責兩句,但如今她什麽都沒有,還得罪過沈漢鴻,她哪裏還敢随意開口說話,只能黑着臉坐在一旁,看她們談笑宴宴。
過了兩刻鐘,沈漢鴻匆匆到場,連朝服都未換,便落座席間叫人上菜——與前幾日的落寞愁思不同,今日的沈漢鴻,簡直可以用神清氣爽形容。
今日朝中賜發棉衣,沈計財也去領了,但卻比沈漢鴻早回來了一個時辰,就這一個時辰裏,發生了什麽事,竟叫沈漢鴻這麽高興?沈栀低頭抿了一口茶,斂下神思。
就在這時,沈漢鴻盛了一碗蘿蔔湯,擱在了沈栀面前,一句話未說,轉頭就和沈計財話起家常來:“靜瑤的婚事準備得如何了?”
沈計財搓着手,有點忐忑,自打上次出事後,他這個三弟就沒理過他,他還想着等家宴結束了,給三弟道個歉呢,不想沈漢鴻自己來搭話了!
他高興得有點不知所措:“大婚的細節已經同長寧伯夫人商量好了,嫁衣尋的是城中最好的裁縫鋪,嫁妝、嫁妝還在添,不過不會超出規制的……”
沈漢鴻微微颔首:“那便好,有什麽難處就和三弟說,到底是一家人……”
沈計財淚眼盈盈,連聲說好。
和二房談了幾句婚事,沈漢鴻又問起大哥沈伯定的身子,天寒了,腿會不會疼,大嫂掌家辛不辛苦,兩個哥兒的書讀得如何,雲雲……
Advertisement
沈栀漠視着飯桌上突如其來的親情,垂眸看着面前白瓷碗,她把蘿蔔湯擱在手邊,手背剛好可以感覺到湯的溫度,也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它在一句一言裏,漸漸變涼。
她是不吃蘿蔔的。
家宴過後,沈栀回了采薇院,沒等多久,冬雀就回來了,她提裙進屋:“姑娘,今日宮中沒出什麽事,只有皇上賜衣後,留咱們老爺手談了一局。”
沈栀剪斷繡線,沈漢鴻棋藝不錯,從前廣誠帝就時常找他對弈,可沈漢鴻今日上朝前後,明顯情緒變化很大,所以到底是哪兒不對勁呢?
昨日沈漢鴻同她一道去九陽山,中途與皇後娘娘話從前,兩人皆是傷感,回城後,他們就分道揚镳了,昨夜裏瞧見他,神色也沒有什麽反常……
“想什麽呢?”
一道清朗聲音忽然響起,吓了沈栀一跳。她擡頭,看見了倚在門邊的江谏,這人還真從正門進來了!
沈栀往外看了一眼:“沒人發現嗎?”
“你的侍女都走許久了,你在想什麽呢,這麽出神?”
“……沒想什麽。”沈栀邊搖頭邊松了一口氣,“對了,皇上讓兵馬司負責調查縱火案,這事可在王爺的意料之中?王爺要怎麽查?”
“宣德八年,孔墨向廣誠帝禀奏兵馬司失職渎職嚴重,請饬整頓,折子遞上去不久,兵馬司就罷了一批軍将,大哥離京後,京城的兵權落在了儀鸾司手裏,原來的兵馬司也漸漸變成了如今主管巡捕盜賊、清理官溝及囚犯、火禁之事的城防所。”江谏倏然一笑,“失火之事,本就在兵馬司的職權範圍之內,領到這份差值并不奇怪……不過本王可是個游手纨绔,哪能查案啊?”
沈栀敏銳地聽到江谏對邸店起火一事的形容是失火而不是縱火,這說明,江谏心中對這個案子已經有了答案,她試探着問:“王爺的意思是,宗月堂的事不查了?”
“查自然是要查的,但不能由我來查。”
沈栀擡眼看他,心裏隐隐察覺到為什麽江谏會是個酒色纨绔了,不是他想,而是他必須如此。江彧已經手握兵權,若是弟弟在京中也鋒芒強盛,恐怕不僅僅只是引來猜忌這般簡單——
即使江谏的花名在外,對朝堂之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但廣誠帝依舊不信他,這個案子交由江谏來查,一來是打算敷衍了事,二則是為了試探。
沈栀看着江谏的目光難得有些複雜,她忽然理解了那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為何會在雨中長醉,吟誦那些豪邁詩句,他心中也有山河。
她悄了聲音:“王爺想說讓申公子去查?”
“皇上讓申皓謙去查玉魄散,卻不知申皓謙中過石佛散,甚至還同禹尚興吃過酒,知道黑月刺青與宗月堂的事。”江谏走過來,在另一側坐下,“這個案子申皓謙一定會往宗月堂的方向查,至于縱火還是失火,到那時已經不重要了。”
“所以說你打算做做樣子,讓申公子來把這事捅出來?”
江谏勾唇笑了笑:“皇上這麽信任本王,本王怎能辜負他的信任?”
不知為何,沈栀聽着他這話,也跟着笑了起來。
“對了,有人托我謝謝你。”
沈栀側了頭,疑惑:“謝什麽?”
“退婚啊。”
“……”
“三小姐退了婚,長寧伯府因此沉寂,如今都走到了送棉衣這步,基本算是窮途末路了。”
沈栀心領神會:“王爺想做什麽?”
“不是我想做什麽……”江谏一臉無辜,“康平遠操之過急,必有纰漏,不用我做什麽,他這步棋都走不長遠。”
沈栀認真思索起來:“此去益州路途遙遠,王爺想在路上對車隊做手腳,只怕不容易,還極容易留下破綻。”
“為什麽是車隊呢?”江谏好奇了,“你對我做這樣的事,一點都不覺得奇怪嗎?”
沈栀張了張口,半晌才道:“……不奇怪,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經算過得太好了。”
江谏還是第一次從沈栀的嘴裏聽到這般狠戾的話,他隐隐能感覺出這與沈栀的那個秘密有關,便沒繼續深究,自顧自地換了話題:“聽說沈左丞因夔州流民一事,被上了很多折子啊,左丞大人就沒想着破局嗎?”
電光火石之間,沈栀有一瞬的恍然:“……我想,他已經破局了。”
難怪昨日去看娘親時,沈漢鴻特意在府門外等她,還弄了這麽一出訴心腸!
夔州流民之事,雖不是沈漢鴻造成的,但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前有康沈兩家退婚,後有□□,皇上心中定然不快,為了破局,沈漢鴻把心思打到了皇後身上!
廣誠帝從小便愛慕鐘家的大小姐,只可惜鐘家大小姐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兄長,後來先太子不幸遇難墜崖,廣誠帝才終于抱得美人歸。
世人皆知,皇上疼愛皇後非常。
皇上娶了鐘家大小姐後,一登基便将其冊封為皇後,縱使鐘家只有兩個女兒,皇上也從未有過易後念頭,甚至在皇後懷有身孕時就下了口谕,說若是皇子,便冊封為太子。
這般想來,過去廿八上九陽山,并未與皇後娘娘見過面,最多是匆匆打個照面便離開了,昨日那般巧合,想來沈漢鴻是故意在等皇後來,或者買通了內宦,讓皇後娘娘來……
沈栀回憶起兩人昨日的對話,沈漢鴻說他心畏了,畏的是什麽?昭琳郡主嫁給他的原因,皇後問了十一年,終于在昨日得到答案。如此看來,這個秘密在兩人心中的位置可見一斑。
夔州流民□□的背後,應當比沈栀所想的更加嚴重,以至沈漢鴻失盡帝心,甚至要出賣自己的夫人,來換取一個皇後替他說話的機會。
如此看來,賣妻女這事确實效果斐然,從沈漢鴻今日進門時的紅光滿面,便知這招好用,沈漢鴻甚至還替她盛了一碗湯……
沈栀卷了卷發稍,她爹這招還真是屢試不爽。
“沒什麽想要的嗎?”
沈栀稍稍側了頭,很認真地思考:“沒什麽想要的。”
“我倒是有想要的。”江谏支着下颌,神情懶散,可那雙桃花眼卻忽然亮了起來,“今日可是寒衣節,按大周風俗要給家人送寒衣的,本王親自上門,不知……值不值得三小姐一件寒衣?”
家人……
沈栀睫毛顫了一下。
寒衣節的風俗,是給家人送寒衣啊……
她送小到大,還未曾給人送過寒衣。
“送我一下。”江谏拉了拉她的衣角,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我拿東西跟你換。”
沈栀很快地眨了下眼:“……什麽東西?”
江谏拿出一個木匣子,拉開,遞到沈栀面前:“看看。”
“簪子?”沈栀接過,入目便是一支白栀簪,通體白瑩,毫無雜質,兩朵白栀靠在一起,雕刻栩栩如生,在日曜下,閃着清皎如月的光亮,只消一眼,便知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江谏看她落在玉簪上的目光,就知她是喜歡:“上次說了送你些別的。”
沈栀握着匣子,心中微動,作為沈家三小姐,她收到過的禮物不計其數,但作為沈栀,這是她收到的第一份禮物,只屬于她自己,來自……眼前的這個人。
“謝謝。”她輕聲說,“我很喜歡……那個寒衣……我要晚些時候,才能送,我自己做……”
“好啊,我等着了。”江谏聽她聲音裏的柔意,心軟得不像話,不知她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才會在收到禮物時溫柔成這樣……
這般想着,江谏忍不住按了按她的頭,卻只是一瞬,立馬松開了,快到沈栀都來不及反應,只能撲閃着眼睛看他。
江谏撇開目光,又重新看了回去:“對了,明日皇上在社壇祭天,滿朝文武都會到場,沈左丞既然破了局,想必會把你帶上。”
“好。”
他起身,順手從籃子裏拿走一個絨球,溫聲道:“明日小心些,有什麽事讓冬羽尋我。”
沈栀将人送出門,一回頭,看到了藏在門後,兩個笑得龇牙咧嘴的小丫鬟。
“你們笑什麽?”沈栀有些羞赧。
“姑娘,靖安王長得好俊啊!”
“姑娘竟要給王爺做寒衣……”
“還親自把人送到門口!”
“上回在茶行,奴婢便覺得不對,原來姑娘的意中人,竟是靖安王殿下!”
沈栀被這兩個丫頭一來一回說得心裏發毛,佯怒:“你們還要不要吃豆羹了?”
小丫鬟見好就收,齊齊道:“要!”
傍晚時,沈栀坐在暖閣裁衣,就聽冬羽領着蘇嬷嬷進來了,果不奇然是明日社壇祭祀之事。沈栀應下,讓冬羽給蘇嬷嬷拿了碗豆羹,才把人送出去。
蘇嬷嬷離開時,沈栀猝然擡頭,看了眼這人的背影,其實這個蘇嬷嬷跟在沈漢鴻身邊十二年了,在京中做雜事的嬷嬷中算得上長相清麗,沈栀從前沒太注意她,如今看來,這個蘇嬷嬷連走路都款款有儀,半點不像尋常人家裏,嬷嬷該有的樣子……
翌日辰時,宮中的儀仗便啓程往城外去。
出城的這一路能看到不少穿着新襖、握着紙錢的孩童站在街巷兩側,撲閃着眼睛,看浩蕩車馬。
就在沈栀放下車簾的那一刻,有什麽東西從窗外跑了進來,一晃眼,輕巧地落在她懷裏,惹得她膝上一沉,定睛一看,竟是通體雪白的生姜!
沈栀瞬間掀開簾子,只見浩蕩的儀仗中央,江谏獨坐馬上,背影挺拔,長身玉立。
--------------------
作者有話要說:
①呂希哲《歲時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