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木香
寒冬初日,是為十月一,也即民間所說的寒衣節,巷鋪冥店處紛紛賣起了冥衣靴鞋、席帽、衣段,連茶樓裏的說書人,都改講了燒紙錢的來歷。
天下各處,無論士庶,出城飨墳,祭掃燒獻,追思遠親。
廿八當日,沈栀起了大早,着着一身素淡的穹灰夾襖,粉黛未施,鬓邊簪朵青栀,随父一同去了九陽山。
今日是沈栀的娘親,昭琳郡主的忌日。
昭琳郡主愛花,沈漢鴻在墓側栽了好些白木香,只可惜寒冬已至,鮮妍只停在了秋日,連最後一點花期都未得而見,只餘滿地枯敗,徒剩沈栀手上的一捧,能算做萬千枯榮裏的亮色。
沈栀低眸看碑文,在心中與娘私語,她說了很多秘密,包括重生,包括帕子,包括從前,還有以後……天冷得曠遠,她站在山側,第一次覺得心境開闊。
山風打了個旋,沈栀把花放下,餘光裏看到了同樣靜默的沈漢鴻,不知是不是風太大的錯覺,她第一次在沈漢鴻的面上,瞧見了勉強能算作真情的神色。
沈栀的面上,閃過片刻狐疑。
須臾,山間小道傳來馬蹄響以及骨碌碌的馬車聲,沈栀側眸,看到了皇後的儀仗。她很快收回目光,瞥了一眼沈漢鴻,只見皇後娘娘走近的那一刻,沈漢鴻身形陡然一晃,好似站不穩似的,随即擡手抹了一把眼角并不存在的淚。
沈栀:“……”
“你們也來看昭琳了。”皇後今日也是一身素色,朱顏寡飾,只有一支紅梅簪子束盡青絲,可到底是在位多年的皇後,雍容的氣度和莊重的神情,讓人不敢僭越。
沈栀和沈漢鴻一同行了禮,沈漢鴻啞聲道:“昭琳素來愛花,秋日裏多敗色,她會不高興的。”
皇後略一颔首,走到墓前,親手放了一捧秋菊,溫聲言:“昭琳走了也有十一年了,墓前的木香開了又敗,敗了又開,換了好多顏色,倒是你,十一年如一日,雷打不動地來看她……”
沈栀聽到兩人話從前,心領神會地退到階下。
“我喜歡她嘛……”沈漢鴻自嘲一笑,“但我也知昭琳大抵看不上我,若是當年昭琳沒與蕭太傅退婚,誰能想到,竟然是我把昭琳娶進了家門……”
“也不知她看上你什麽了,為了你還同本宮大吵一架,以致十幾年都未曾與本宮說過一句真話。”這事若放在十三年前,皇後絕無可能說出這句傷嘆,可如今物是人非,糾結那些彎彎繞繞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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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漢鴻待昭琳很好她是知道的,目光往外一轉,落在沈栀清婉的面容上,他待沈栀也很好。
沈漢鴻一聲噫噓,忽然說起:“皇後娘娘不是一直想要個答案嗎?”
似乎是沒想到,皇後的心口驀然一跳,捏着帕子的手微微收了緊。
“娘娘當初因為昭琳與我的婚事,遷怒昭琳,姐妹二人就此離心,昭琳病逝後,娘娘苦苦追問我多年,卻一直沒得到一個答案……”
可能是在昭琳墓前吧,沈漢鴻難得失禮,竟用側身對她,面色是難得一見的落寞,他道:“是我心畏了……昭琳和蕭太傅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最後卻走到退婚的地步,下嫁了一個平平無奇之我……當時京城人都說沈三是走了狗屎運,才抱得美人歸。”
“……”他的聲音太落寞,以至于皇後都有些心生不忍。
“娘娘不必憂心,我自己也是這麽覺得的。”沈漢鴻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但昭琳同我說,她之所以願意嫁給我,是蕭太傅替她選的。太傅與我同窗,他與昭琳說相信我的為人,這才讓昭琳嫁給我……”
“娘娘,不是什麽走狗屎運,是蕭太傅,是蕭太傅把昭琳讓給我的……”沈漢鴻的長發被風揚了起來,他在山野曠遠裏落拓失意。
他笑得像風中的一片殘葉,這個支撐着大周半個朝堂的男子,因一個女子,在這一瞬間孤苦無依。
皇後心中微動,十一年來,她第一次正眼看這個男人。
沈漢鴻失意輕聲:“當初太傅身隕,我特意派人去淩霄崖尋過他的……蹤跡,可最後也徒勞無獲……”
一句話,是兩個人的落寞,皇後似乎想起了什麽,目光跟着沉沉落在了碑上。
沈栀站在階下,難得走神,對于爹娘情感,她知之甚少,只聽聞當初的詩禮鐘家有兩個女兒,一個溫婉,一個大氣。
溫婉的那個,喜歡大周最富才名的俊逸公子蕭宿白,兩人在詩會相識,一眼定下了終生;大氣的那個,心氣頗高,揚言要嫁同齡人中最出類拔萃的那一個,劍鋒直指東宮太子殿下。
兩個女子都是傾國顏色,卻也是同樣的情路坎坷,蕭宿白被迫迎娶表妹,太子別有心上之人。
可故事的最後,并不是四個人的相忘于江湖,蕭宿白與太子同赴夔州調查侵地案,回京途中,遇歹人襲擊,二人雙雙墜崖,屍骨無存……
沈栀擡眸,目之所及是早已凋敝的白木香。
白木香淡雅,像娘親身上時常系着的香囊的味道——
忽然,一抹麗色闖進了她的目光中,只見皇後車駕上下來了一位白衣女子,她扶着宮女的手緩緩走下,日光随着長風落在她身上,像是昙花一現時浮現的月華,落在她冰肌玉骨的朱顏上時,驚心動魄得不真實,她鴉羽般的睫毛微垂,卻難掩眸中靈動,仿佛她一出現,世間山花爛漫失盡顏色。
沈栀擡眼看了那人好一會兒,總覺得在哪見過。
女子似乎察覺了她的目光,回首過來,沖她彎眉一笑。
就在這時,皇後突然道:“須蓉,沈栀,你們過來。”
沈栀目光一頓,再次看了過去,那人竟是申國公的義女,傳聞一直在宮中替皇後養花的青州舞技,須蓉!
她斂下神色,和須蓉一同往裏去,還未來得及說話,她這位姨母卻溫聲道:“你們一起給昭琳磕個頭吧。”
沈栀的長睫微顫,卻未敢多言,和須蓉一同跪下,給娘親磕了個頭。
馬車駛進城中,沈漢鴻就和沈栀分道而行了,沈栀看着沈漢鴻的背影,竟是難得的有幾分看不透,九陽山的那些感人肺腑的落寞好似随風而落,散在了山野間,快得讓人根本來不及抓住,沈栀有時都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做戲,還是真的對娘親有感情。
車馬行至城中,就見一輛又一輛的馬車拉着厚重的貨物往城外去。
“這是哪家商隊?”冬羽掀開了車簾。
“不是商隊,是長寧伯府雇的馬車。”馬夫又一次幹起了說書人的活兒,“這不是寒衣節快到了嘛,長寧伯在給戍邊戰士送寒衣呢。”
冬羽道:“寒衣節就在這兩日了,此刻才從京中出發,怕是趕不到邊地吧。”
馬夫笑了起來:“趕不趕得上日子不打緊,重要的是心意,長寧伯不遠萬裏給益州送寒衣,這是什麽名聲?不忘本啊!”
冬羽恍然:“倒也是,寒衣節自來有給戍邊将士、服徭役的親人送寒衣的習俗,長寧伯從益州來,雖然升了官進了爵,但不忘鄉裏這份心倒是挺難得的。”
沈栀松開撩起車簾的手,淺笑着也沒搭話。
除了沈栀,京中留心到長寧伯府送寒衣舉動的人不少,臨仙閣上正坐着兩位。
“今日天寒,芙蕖讓廚房炖了山藥排骨,趁熱喝,暖暖身子。”謝殷給自己盛了滿滿一碗,骨湯的熱氣蒸騰着模糊了他的目光,“康平遠反應倒是快,眼愁着申皓謙要被重用,轉頭立馬打起邊地的主意來。”
“寒衣節本就有送寒衣的傳統,這不稀奇,但他們長寧伯府做起來,卻與旁人大不相同。”江谏挖了一口山藥,“康獻忠被貶益州數十年,再次回京于他來說就是脫離苦海。”
江谏垂眸,看樓下車馬絡繹不絕:“朝中哪位官員提起被貶北蠻數十載不怵?偏偏康獻忠不怵,進京當官了,還不忘往貶地送寒衣,這份心境是旁人不能有的……茍富貴勿相忘的名聲啊,長寧伯可是想抱着它過年呢。”
“想掙這名聲可不容易,他那個兒子倒是反應極快,見皇上有意敲打他,立馬做了這麽一出。不忘本?也不知道他是在對益州被坑殺的數千軍士說,還是在對皇上說。”謝殷搖了搖頭,似乎對這個對手很失望,“可康平遠怕是不知,他成在反應快,可敗也在這個快字上。”
江谏笑而不語。
謝殷起身盛湯,恍惚了一聲,驀地放下湯匙:“說起來這事還多虧了沈三小姐,若不是她,這事難成,你說要怎麽謝人家?”
江谏微微勾了唇角,随意道:“謝什麽?一家人。”
謝殷:“?”
不過片刻,謝殷便轉過彎來,這沈三小姐是皇後的侄女,這麽算的話,确實勉強算得上是一家人,謝殷難得跟上江谏的思路,對自己肯定地點了點頭,重新拿起湯匙:“你說得也對。”
江谏捏筷子的手一頓,不知怎麽的,總覺得他倆沒聊在一個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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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爹爹是真的好演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