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雨霧
戌時的福榮大街喧鬧非常,長街上熙熙攘攘的全是人。
狹窄的僻巷,讓夜色更添黯淡,江谏的身後不時有螢火閃過,沈栀還在愣神,忽然的感覺腕骨溫熱——江谏勾住了她手腕上的紅繩:“沈栀……”
沈栀一個激靈:“在,在的……”
江谏把手伸了出來,語氣裏聽不出喜怒:“這回真受傷了。”
“我給你包紮。”沈栀垂眸,看他血肉模糊的掌心,倒吸了一口冷氣,四處找帕子,這才發現自己的帕子落在了茶肆裏。
江谏因為流血,面色白了幾分,空青追黑衣人的下落去了,黝黑的巷子裏,身材颀長的俊公子倚在牆上,唇色蒼白:“我身上有帕子。”
沈栀和他對視一眼,不知道他什麽意思。
緊接着,江谏說:“幫我拿一下。”
江谏今日穿了身煙紅鍛袍,玄紋雲繡,盤扣是對着左邊開的,但江谏左手受傷了,他微垂眼睑,嘴角邊似有若無地挂着一抹笑:“用右手拿,很醜。”
換做往日,沈栀一定覺得他在騙人,但目下江谏臉色一片白,沈栀也不知道他到底傷得多重,她咬咬牙,想起他是為救自己才受的傷。
沈栀不動,江谏也不動,沈栀呼吸一緊,肯定這人是非要逼她這樣。沈栀長指垂在兩側微屈,半晌,顫着手,摸向了江谏的胸口。
幽暗的角落裏,江谏一動不動,像是任人為非作歹的良家子,一副予舍予求的模樣,如果忽略他面色的話。沈栀顫着睫毛和江谏對視,呼吸聲在巷子裏顯得很沉。
她屈指解開了江谏的盤口,探指去摸他的胸口,隔着布帛,似乎能感受到對方起伏的心跳,還有指尖下結實的胸膛。沈栀不合時宜地耳尖發熱,只能慶幸在夜色裏,江谏看不清她的神色。她往裏摸了摸,沒一會兒,摸到了一塊絲帕,她抽出來的同時,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不曾想,江谏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啞聲道:“這個不行。”
握,握手了……
沈栀目光都亂了,手腕上傳來的溫熱讓她忍不住發抖,但意外的,她沒有掙開,只順着江谏的手掃了一眼那方帕子——嫩綠的帕子,材質清新,不像男子會用的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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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栀奇異地開了小差,心想,這說不定是哪個被他惦記的姑娘的……直到她目光向下,落在帕上繡着的那朵歪歪扭扭的小花上,繡功很拙劣,看了許久才勉強看出那是一朵栀子花。
這方帕子看起來已被人反複使用多次,摸上去,有些毛躁,成色很舊。
打斷她怔然的,是絲帛裂開的聲音,伴随着江谏一聲低低的抽氣,他撕開了自己的衣擺,把一小截布遞給她:“用這個。”
“哦,哦……”沈栀飛快地收回了手。
江谏垂了眼眸,語氣有點古怪:“……帕子,還我。”
沈栀尴尬地把帕子還回去,埋頭給江谏止血,頭都不敢擡,卻在不知不覺中,熱了臉頰。
只不過,若是她願意擡頭看的話,就會發現,江谏比她好不到哪去。
兩人都沒說話,沈栀安靜地做着包紮,但莫名的,深巷裏的氣息熱了,惹得她指尖發紅。慶幸的是熱了沒一會兒,空青回來了,腳步一響,沈栀瞬間松開手,往後退了一步。
“王爺,人跑了。”
江谏輕咳兩聲:“接着找。”
空青夜間目力好,循着光,看到倚在牆上面色發白的王爺,心裏納悶極了,王爺什麽時候虛弱成這樣了,不過他沒敢說,規矩道:“已經安排好了。”
江谏“嗯”了一聲,站好,半晌,手勢淩亂地說:“送三小姐回府。”
今夜的月光不知怎麽回事,斜斜地照進屋來,淡薄的月色落在紗幔上,溫柔地籠罩着女子恬淡的睡顏。
沈栀又做夢了,只不過這一回比較清晰。
又是個雨天,愁雲濃卷,看不清天色,那是沈栀病後的第三個月,她時常需要出門散心,今日也不例外。
打着傘,和冬羽走過青石板路,檐邊的雨珠成串流下,滴落在牆角的青苔上,沈栀捏着裙角,很小心地避開地上的水窪,方路過拐角,忽的瞧見一個錦袍男子坐在石階上。身側幾個小酒瓶,或立或倒,看起來喝了許多。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千金散盡,還複來……”
沈栀縮回腦袋,立在巷口聽了一會兒,才聽出他吟的是《将進酒》,聲調低低高高的起伏,讓人聽着不大舒快,她探身又偷看了一眼,坐在那兒吃酒的男子,長發淩亂而下,側顏淩厲而明豔,看着滿是頹唐,看着又盡染秾骊。
他長得好好看。
那日雨很大,雨水沾濕了她粉色的繡花鞋,但沈栀就是站在那不走,安靜地聽着,那人吟了多久,她就聽了多久——男子年紀似乎不大,聲調還夾着幾分稚氣,再聽,好似在哪裏聽過。
她好奇地定睛看了許久,認出那是老靖安王的嫡次子,大将軍江彧的弟弟,江谏。
老靖安王的嫡次子江谏六歲離京,去了封地青州,是近日才進京承爵的。說來也怪,老靖安王的嫡子尚在,且戰功赫赫,憑何會輪到一個次子繼承爵位?
對此頗有微詞的人很多,連江谏在青州的日常瑣事都被人扒得一幹二淨。
小靖安王就是個二世祖,仗着家世煊赫,整日游手好閑、沾花惹草,每日都是被人從酒館裏擡出來的,因為憑他自己,根本找不着回家的路。
京城的人都說,是江彧主動把爵位讓給江谏的,江彧是戰神,爵位可以自己掙,但江谏就不同了,沒了爵位傍身,就是一攤扶不上牆的爛泥。
那些人說得有理有據,甚至說到爛泥入京的第一日,一路都在跟皇上打聽京中哪些花樓的酒好吃,哪些楚館的曲好聽……
總之,那段時日提起江谏,全是陽奉陰違。
沈栀看着雨霧中醉酒當歌的少年,兀然覺得他并不像傳聞中的那樣沒心沒肺,他垂頭頹喪,卻難掩舉手投足間的矜貴,眸光迷離,卻藏不住眼下洶濤。
江谏支着下颌,坐在那裏,将手中酒瓶裏的酒盡傾雨中,勾唇一笑,癡癡地吟着詩句,惹沈得栀心口一跳,下一刻,她奪過冬羽手中的油紙傘,跑進了雨中——
淅淅瀝瀝的雨聲裏,突兀地響起了清脆的踏水聲,姜紅襦裙的女孩挽着雙平髻,鬓邊的珠花随着步子輕晃,她站在江谏面前,扶着膝頭喘氣。
少年對上女孩靈動的鳳眼,驀然一愣,漂亮的桃花眼很兇。
沈栀腦子一熱就跑過來了,現在站在江谏面前,才知道慌,少年兇得很,她垂眸看到自己髒髒的繡花鞋更不敢吭聲了,支支吾吾半晌,把帕子放在了一旁,也沒敢說話,又跑進了雨霧裏。
青石板路上水花四濺,像是落進荷葉的雨露,靈巧地在風中輕舞。
沈栀記不清那日的雨是如何沾濕的襦裙,只記得自己跳得淩亂的心。
“姑娘,今日還去靖安王府嗎?”
對鏡簪花的沈栀眸光一顫:“不,不去了。”
前幾日,江谏總以被貓抓傷為借口,請她去王府看診,冬羽都習慣了,可今日再問起這事,沈栀卻不大想去了……
昨夜從江谏懷裏摸出來一方帕子,她記性很好,記得那帕子是自己的。那還是自己給沈漢鴻繡的第一方帕子。因為是第一次刺繡,年紀也小,小小的兩朵栀子花被繡得歪歪斜斜的不像樣……
沈栀想到這,面上熱了起來,心煩意亂地絞着帕子——她當初是怎麽想的,竟把那方帕子送給了江谏……而且江谏還留了這麽久……還,随時帶在身上……沈栀越想越臊,坐在那兒小半天,喝了一壺茶。
冬羽端着茶壺找了一圈,看茶葉都用完了:“姑娘,白毫都泡完了,院裏就剩靖安王殿下送的花茶了,泡這個可以嗎?”
沈栀現在聽不得這個名字,猛地站了起來:“不,不喝了。”
“啊?”
“我們出門。”
沈栀領着兩個侍女,又上街市了,茶葉泡完了,她們首先往茶行去,只不過一進門,竟遇到了一個沈栀無論如何都沒想過的人。
“祝姨娘,這些全都包起來嗎?”
女子清悅的聲音響起,語調裏還帶着幾分傲慢:“嗯,包起來吧。”
沈栀渾身一僵。
掌櫃客氣地陪笑:“祝姨娘看看,還要些什麽,我差人給姨娘送到府上去。”
“你們這最近沒上什麽新茶嗎?”
“白毫銀針,剛從南邊運來的,您說巧了不是?”
“行,全都包起來吧。”
掌櫃樂得合不攏嘴:“咱茶行裏的白毫銀針可是京城頭一家,這幾日好多人來問,我都沒賣,專門留給王大人的。”
“我家老爺最喜歡你們這的茶,換一家都喝不慣,不然我也不會大半個京城跑過來一趟?”
誰不喜歡有錢又好說話的主,掌櫃一張臉笑得紅潤,一邊同祝姨娘說話,一邊偷聞人家身上的香:“讓姨娘累着了不是,下次,您派人吩咐一聲,小的直接送到您府上去。”
……
冬羽在一旁看到熱鬧,好奇地問店小二:“那人誰啊,這麽神氣?”
店小二悄了聲音:“佥都禦史王大人的小妾,專門從益州帶回來的,很得寵的,寵妾滅妻就是他們家那點破事,要我說,這姨娘也是個厲害角色,看着溫溫柔柔的,欺得正室沒話說,哦,連名字都溫柔,叫什麽……祝纭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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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攤牌了,女兒就是顏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