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黑月
沈漢鴻頭天上朝,就出了這麽個事,豆大的汗不住地往下掉。
前腳他剛治理了常州水患,一回頭,流民跟百姓打起來了,這不論怎麽說,沈漢鴻都難辭其咎。
常州水患之後,官府疏通了水壩,河流改道,一下徑流了祁安山,可卻早忘了祁安山腳還有一群當初因夔永兩州侵地一案被遷至此的流民。
好不容易秋收的莊稼全沒了,這叫人如何能忍?
沈漢鴻這是出了大批漏。
可滿朝文武,誰敢輕易提夔永兩州的侵地案,當時天子一怒,浮屍百萬的場景尚在眼前,唇槍舌炮只能往沈漢鴻身上來。
沈漢鴻悶聲應着,無處抱怨。
前世常州治理一切平順,怎麽今朝就忽然流民暴起了?!沈漢鴻心亂如麻。
張乾握着笏板,從左側出列:“臣以為當務之急,是安撫常州百姓,盡快處理夔州流民的安置問題,祁安山腳的流民早已不是普通的流民,他們占山為王,早就成了流匪,若不早日解決,恐會釀成大禍啊。”
傅晗緊随其後道:“微臣看來,□□之所以發生,歸根結底還是土地問題,耕農無地可耕,只能外出謀生,運氣好的或許能在大戶人家裏幫傭,但大多只能沿街讨飯……近年來流民問題越發嚴重,只有解決這個問題,才能從根本上杜絕争端。”
廣誠帝獨坐高殿之上,神色疲倦地按了按眉心,聽朝臣們吵了半日,忽然道:“張丞怎麽看?”
中書右丞張則正出列:“老臣以為,應當先安撫常州百姓,再者,此次争端乃是官府暴力鎮壓的惡果,張大學士和傅寺卿所言在理,流民不除,社稷難安。”
張則正年近花甲,言語間自有舉重若輕的氣度,莫名地安撫人心:“但如今常州水患剛除,百廢待興,正是人手稀缺之時,與其将夔州百姓遣回,使常夔兩州再面臨兩難局面,倒不如重理戶籍,變害為利。”
言畢堂靜,廣誠帝轉了轉手上的玉扳指,沉聲道:“張丞所言在理,就是這事該由誰去辦?”
話音一落,朝臣面面相觑,竟無一人敢吭聲,唯有張則正一人,巋然不動:“就讓地方知府去辦,此次暴力鎮壓,就是常州知府失職,皇上此刻給予一個補救的機會,是仁心所在,若補救得好,姑且留他一條命活,若是不好……新賬舊賬一起罰。地方官府知道皇上的意思,辦差也能盡心些。”
廣誠帝轉着玉扳指的手一停,連眸都不擡,下了口谕:“就按張丞說的辦,傅卿,你到地方随行督察,若有不對之處,你便代行天子之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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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晗重重行禮:“臣遵旨。”
“朕也乏了,諸卿若沒有什麽要事,便退朝吧。”
太和殿外,張乾和傅晗幾步追上張則正。
“父親,您為何避重就輕,矢口不談流民來歷,若不是因為當初侵地案,百姓流離失所,也不會釀成如今如此大禍!”張乾急急問道。
張則正步履不變,下了玉階:“當初翰王和地方官僚豪紳勾結,在夔永州大肆侵地,這件事是如何解決的?”
張乾和傅晗對視一眼。
張則正繼續道:“先皇震怒,之後呢?翰王死了嗎?”
張乾啞然:“沒有,只是抄了一個夔州知府……”
“太子遠赴夔州調查,兼并解決了嗎?”
張乾冷汗驟下:“沒有……太子也死了。”
張則正掃了他們二人一眼:“先皇在位時,侵地案鬧得轟轟烈烈,多少農民起義造反,可有用嗎?沒有,先皇派兵圍剿,挂的也是平反的旗幟……先太子墜崖,廣誠帝即位,宰輔袁之柳被抄家,翰王流放,可那又如何?皇上是施行了抑制之策,可侵地問題沒有解決,這是為何?”
傅晗和張乾安靜了。
不是不想解決,是解決不了。一個侵地案,連失兩位皇子,一個宰輔,無數官員,可依舊無人敢提禁止土地賣賣,因為土地兼并根本解決不了。
“你們上奏前,是無人提起流民之事嗎?不是,但皇上為何一直遲遲不下口谕?”張則正說出了他們心底的答案,“因為皇上不想管。”
“可皇上裝聾,我們也要跟着作啞嗎?”傅晗憤然。
張則正瞧了傅晗一眼,徐徐道:“不是只能作啞,啞并不代表不存在,只要這事還在,就一定會解決,早晚而已。”
傅晗心中駭然:“難道又要等像當初那樣農民起義,血流成河之後,才去解決嗎?”
張則正笑了:“我們還缺人命嗎?我們缺的只是一個契機而已。”
晌午之後,東宮的八哥叫個不停。
“所攻必取,所讨鹹克……”
謝殷聲音清朗徐徐,講完一篇,才合上書簡,垂眸問:“太子殿下近日讀書,總是心神不寧,可是有什麽心事?”
李承晔捧着臉,軟聲道:“父皇近日為夔州流民一事煩憂,可承晔天生愚鈍,不能為父皇排憂解難……先生,您這般聰明,可知怎樣才能讓父皇開心?”
謝殷淺笑起來,好似世間沒什麽事能難得倒他:“夔常兩州百姓的争端,說到底,是一個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問題。”
李承晔豎起了耳朵。
“當初夔州侵地,朝中的解決方案是将流民遷出,重新開地安置百姓,這個道理,無非就是,河內兇,則移其民于河東,移其粟于河內,直不百步耳①……”謝殷翻開書簡,把內容遞到他面前,“常州水患,同是土地被侵,可皇上卻派了朝中重臣下到地方赈災,撥銀萬兩,安置災民。”
謝殷反問道:“同樣是沒了土地,為何夔永兩州百姓所得到的赈濟是不一樣的?如果幾位皇兄和太子得到的賞賜不同,他們會難過嗎?”
李承晔點頭,童言無忌道:“會,他們都想搶本宮的東西。”
“所以啊,夔州百姓有何錯,他們只是在争取自己應得的東西罷了。”
李承晔驀然眼前一亮,對謝殷寫了個弟子禮:“多謝先生,承晔知道該怎麽做了。”
福榮大街西的一家茶肆內,今日來了兩位貴客。
貴客一位俊極,一位美極,教茶肆間人,紛紛側目而窺。
“花滿樓和宜春院,兩個地方,裴丞和申皓謙都曾去過。”江谏把手信放到沈栀面前。
“裴公子也去煙花之地?”
江谏揚唇一笑:“你怎麽問他,不問我?”
沈栀把手信拿過來,默了默:“王爺的聲名,京中盛傳已久,就不用多問了吧。”
“那三小姐可真是誤會我了。”江谏饒有興致地看她斟茶,行動處露出的一節皓腕凝霜雪,“看人可不能光看表面。”
沈栀不理他:“我倒是覺得靖安王殿下表裏如一得很。”
“裴丞前段時間去過宜春院辦查,興許是那個時候被人下了毒。”
沈栀推測道:“那就極有可能是身邊人。”
“禹尚興之前吃酒時,醉醺醺地撞上一夥人,那些人手腕處有個黑月刺青,本王想這大抵就是禹尚興被下藥的原因。”江谏坦率地分享自己知道的信息,自從沈栀不高興後,他什麽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就差在腦門上貼着“我很乖巧”四字。
“一個貴公子在宜春院裏喝醉,根本就不是什麽大事,為什麽會被那群人注意?”沈栀掀了掀眼簾看他,裝作什麽都沒看懂,自顧自地推測,“所以極有可能是因為禹公子同行之人中有他們的幫兇,所以他們才會知道秘密被撞破。”
江谏微微颔首:“禹尚興的侍從在京兆府衙交代了一些細節,說是馬球賽之前,禹尚興曾和一個不知道來歷的人接觸,那人告訴他說,吃了他的藥,就一定能贏張昊。”
沈栀忽然看了江谏一眼。
“想說什麽?”
沈栀抿了抿唇:“張公子看着就不是禹公子的對手,他為什麽還要吃藥?”
江谏笑了:“你是不是沒說過別人壞話?”
沈栀不應。
“素來只聽說三小姐知書達禮,今日倒是瞧見了。”江谏彎了彎桃花眼,“禹尚興馬球是比張昊打得好,但他這個人表面自信,心裏自卑,他當初挑戰張昊時,就是覺得張昊軟柿子好拿捏,但他沒想到張昊竟會答應他的挑戰。他又怕張昊留有後手,所以才會聽信歹言用藥吧。”
沈栀點頭:“你們經常一起打馬球?”
“偶爾吧,你知道誰打得最厲害嗎?”
沈栀移開目光:“那個黑月刺青是什麽?”
“聽說過宗月堂嗎?”
話音一落,空中傳來一道破空聲。
只見江谏單手撐桌,飛身而起,擋在了沈栀面前,千鈞一發之間,用筷子夾住了飛過的薄刃。
兩人坐在酒肆外面,江谏暗器之後,還有黑衣人,催促沈栀快走。
沈栀第一次見這個情況,吓得一怔,見江谏叫她,忙退了出去。
江谏一邊與黑衣人纏鬥,一邊護着沈栀往外走。
剛走進巷僻處,周遭就落了好些黑影,江谏眸光一斂:“怕不怕?”
沈栀心慌得直跳,但不敢說,怕給江谏拖後腿:“……不怕的。”
“知道了。”
随聲而起,空青踏壁而來,江谏接過佩劍,利刃出鞘,一時間,白光劍影。
四方驟然躍起,直撲江谏而去,相抵的刀刃閃出火花,在深夜裏,刺亮雙方的利目,江谏的桃花眼沒了平日的潋滟,盡染寒芒。
兵刃相接,一個躍步,欺身而上,江谏猛擊來人胸膛,擊得對方只能後退,江谏利落擡腳,人影瞬間撞上了側牆。
空青那邊也是利落,他個子小,身手靈活,來人根本捉不到他,還被他耍得團團轉,巷僻處雜亂,因為動手,帶倒了不少掃帚木架,四周稀裏嘩啦作響。
“啊!”
一個黑影直沖沈栀而去。
瞬息之間,江谏一個走檐,擋在了沈栀面前,單手握住了那人的刀柄,一個旋身,以劍封喉,劍割斷頸骨的聲音,讓人頭皮發麻。
血濺濕了半面牆,江谏走近,血滴滴答答地從他左手流下。
他站在陰影處,看失神的沈栀,長刀而立,輕聲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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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①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