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刺青
沈栀伏在馬車窗邊閉目養神,夜風吹過鬓發,淩亂的不止青絲,還有心緒。
從第一次見面,她就知江谏不是一般的風流浪子,他眼神與氣勢裏的冷意,不是尋花問柳的酒氣能涵養起來的。潋滟的桃花眼裏,藏着探究,突如其來的心意背後定是別有所圖。
但這些都不是沈栀在意的。
馬車碾過石子,咯噔一跳,碌碌許是歸途。長風吹過楓紅,蟬鳴不來,簌簌便是晚聲。
夜裏,沈栀坐在暖閣看書,忽的膝上一重,生姜慢慢悠悠地踩着步子窩進她懷裏。它的毛長了,沈栀被她窩得暖暖的,但卻難得有些心煩意亂。
沒過多久,她就把貓托上了肩,拿着帕子,把生姜趕上了稱。
生姜有些不安地喵叫,卻一下被沈栀按塌了耳朵,沈栀蹲在它跟前,小聲地打着商量:“十二斤了,可以把你送回家了。”
翌日,沈栀赴約往裴丞府上去,出門時特意把生姜和貓窩都帶上了,此去裴府,與靖安王府同路,倒是省了來回颠簸,也省了夜長夢多。
冬羽抱着籃子打哈欠:“姑娘,怎把側室的窗戶關了?您不是最喜歡坐那看書了嗎?”
沈栀掐紅了指尖:“昨夜有只鳥從那飛進來,吵得我半宿都沒睡着。”
“啊——”提到姑娘睡覺的大事,冬羽立馬醒了神。
也不怨冬羽驚弓之鳥,沈栀病着那幾年,時常整宿坐在榻上睡不着,稍微好一點就是半夢半醒、輾轉反側。那段時間,沈栀眼下總是帶着一片青灰。
冬羽沉吟道:“那确實該關起來……不過目下已經入秋,京中還能看到鳥嗎?”
沈栀果斷道:“有,當然有。”
“這樣啊……”冬羽憂慮地喃喃,“那回頭,奴婢找人去看看,把那些小鳥都趕走。”
沈栀一下就噤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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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丞原籍在常州,是宣德六年的進士,如今官拜兵部,在職方清吏司做個五品郎中。裴宅不大,但勝在清淨文雅,連雕飾都是四君子的圖樣。
沈栀方下馬車,就見着了站在門邊的蘇念悠。
“之之!”蘇念悠輕快地挽住她的手,“裴老爺和裴夫人原說要出來迎你的,但我推辭了,怕你不喜歡應承這些場面。”
沈栀沒想到還有這出,心裏很感激蘇念悠。确實,以鐘家的教養,讓兩位長輩在門前迎她,她只怕是要惶恐了。
兩人一同邁着步子往裏廂去,蘇念悠徐徐地給她介紹:“裴老爺是個秀才,在地方書院做山長,為了彌補自己的遺憾吧,一心培養裴丞考功名,好在裴丞也争氣,考中了進士,一家人就往京城來了,裴夫人也是書香門第出身。”
難怪裴宅的裝飾這麽文雅,原來一家子都是讀書人。
“裴老爺這人附庸風雅,很講禮節,平日裏鮮少跟高門子弟打交道,我同他說是你來替裴丞看病,他表面不顯什麽,回頭連夜讓裴夫人去備禮,裴夫人還悄悄來問我你喜歡什麽。”
沈栀難得俏皮:“你說我喜歡什麽?”
“我說你喜歡書。”蘇念悠笑了,眉眼彎彎,像月牙似的,“裴老爺一聽這消息高興壞了,別的他可能不懂,但書他可算是個行家。”
裴丞病重,兩位長輩自然憂心不已,若非沈栀中過此毒,又重生一世,裴丞只怕難愈。兩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夠兩位長輩忐忑難安了,此時給沈栀備上一份禮,一來是給他們一個安慰,二來也是想讓他們分分心,松口氣。
沈栀怎會不懂蘇念悠的心思,她這人雖大大咧咧的,但粗中有細,是個招人喜歡的姑娘。
沈栀看着蘇念悠的目光有點深,惹得蘇念悠面上發熱,挽着她的手都帶了幾分嬌羞,不大好意思地垂眸看鞋尖:“我們是都想謝謝你。”
裴丞的廂房不遠,因着沈栀昨日的交代,整間屋子下了很重的紗幔,屋內只靠燭燈照明。
沈栀來時,裴丞剛剛睡下,她打量着裴丞的面色,除了蒼白些,看起來與一般人無二,她道:“捏一捏他的手。”
蘇念悠照做:“不硬。”
沈栀微微點頭,又說了腿腳,肝髒等幾個部位,結果是腿部有部分硬化,其他部位均無硬化情況。
沈栀沉吟片刻,覺得不對,蘇念悠的意思是裴丞有症狀僅僅兩月,但除了和沈栀最開始相同的體弱氣虛、肢體僵硬外,竟還有區部硬化及滲血情況,這是為什麽?
前世,沈栀從中毒到毒發,足足經歷了八月有餘,前幾個月幾乎看不出症狀,只能感覺自己是體虛匮乏,難以起身,到後來某一日,沈栀起床時發覺手不能動,這才驚覺不妙。
蘇念悠按着昨日的方法給裴丞施針,但放血的手指,變成了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指。毒往手走,裴丞的血流出來時,紅得發黑。
蘇念悠施針,沈栀就在一旁的白紙上寫藥方。
“這個方子,做成藥浴,每三日泡上半個時辰,切記,水溫一定要高熱。”
蘇念悠一聽高熱,就愣了:“之前你不是說皮膚過熱,會催發毒素嗎?”
“确實。”沈栀解釋,“但那是毒素進入血液之前了,裴公子的血全黑,這說明毒已進入血脈,簡單的避光已經無用,與其降低毒發速度,不如靠高熱和藥浴來助排毒素。”
沈栀把另一張紙遞到蘇念悠面前:“口服,早晚各一次。”
“苦月砂、籽榄皮、靈芝草,這些藥材……”光是念名字,蘇念悠就覺得困難。
“既稀缺,又貴。”沈栀直接道,“所以這個病不好治。”
前世,沈栀病入膏肓後,才漸漸摸清自己的脈象,翻遍古籍,遍尋醫術,尋找解毒之法——以血入藥、藥浴等等很多怪邪的法子她都試過,若不是運氣好在一本古籍中找着這種毒,她怕是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麽了。
但找着是找着了,只可惜依舊太遲……
找到藥方那日,沈栀被祝纭歡請去賞雪,跪在雪地那刻,她便感覺到了毒發,這種毒極怪,陽光催發毒素,寒雪加速死亡,它把人命維持在盛夏至嚴冬,只為了告訴人們,沒有春天。
蘇念悠看着藥方思索。
沈栀忽然說:“我有一個猜測。”
“……什麽?”
“裴公子體內的這個石佛散,恐怕不是真正的石佛散……”沈栀安靜地看着蘇念悠的眼睛,“毒入骨髓需要一個過程,剛開始是體弱昏眩,漸次是指節的不舒展,毒入腎髒伴随滲血,再至四肢。石佛散的厲害之處在于,它只需下一次毒,卻近乎一年之後才要人命。”
時間長得不像是中毒,讓人誤以為是病。
按照沈栀的說法,裴丞只病了兩月,不應該出現太嚴重的症狀才是,可裴丞卻有硬化和滲血現象,這是毒發後期才有的症狀!
難道說裴丞所中之毒,比石佛散還厲害,兩三個月就要取他性命?
蘇念悠的手捏着紙頁有些發顫,就怕沈栀下一句是這一切只是徒勞。
“裴公子中毒兩月,病症反複,但從脈象上看,毒并沒有浸入骨髓……所以很可能,裴公子身上這些病症,只是毒性發作的假象。”
蘇念悠被沈栀說糊塗了:“你的意思是……”
“我猜測,裴公子中的這個石佛散,并沒有煉制完全。所以毒素尚未完全侵入就出現了它不該出現的症狀……”沈栀陷入了沉思,“可既然這藥未煉制完全,為什麽會把它下到裴丞身上?”
她踱步到門外,看見秋日內難得的日光,忽然心神一顫:“難道是有人想用裴丞試藥!”
蘇念悠被沈栀的這番猜測吓了一跳:“你的意思是有人在煉制這個毒藥,目下他們已經取得了成果,所以在拿人命試藥……”蘇念悠越想,臉越白,“他們到底想做什麽?”
沈栀心裏的震撼也不小,畢竟她也是中過石佛散的人,而且還是已經煉制成熟的石佛散!
她緊抿唇線,寬慰道:“……別擔心,至少現在我們已經發現兩個人了,若單單只有裴公子,這個毒或許還不好查,但加上申公子就不一樣了,兩人的好友,兩人共同接觸過的事,都是線索。”
“……對,你說得沒錯。”蘇念悠定了定心神,“說起申公子,今日我還得去一趟靖安王府。”
沈栀為她突如其來的轉折一怔:“怎麽了?”
蘇念悠把藥方交給府中的下人,解釋說:“申公子如今住在靖安王府裏,你不是說他每日都需要放血嗎?”
沈栀倒是把這茬忘了,想到她也要去一趟靖安王府,索性便與蘇念悠同行。
“你怎麽把貓也帶來了。”蘇念悠把生姜抱進懷裏,有些驚喜,“比之前重了許多,長了不少肉呢。”
沈栀也笑:“多虧你指點,我才能把它養得這麽好。”
“小忙而已。”蘇念悠揉了揉生姜的肚子,“說起貓,我都許久沒回去喂我那些貓了,都是大哥大嫂在幫忙照看。”
沈栀知道她最近在忙什麽,寬慰地捏了捏她的手:“放心,裴公子會沒事的。”
兩人說話間,靖安王府到了。
下了馬車,就見一個少年站在王府大門前等她們,沈栀看着他那雙圓圓的狗狗眼,總覺得好似在哪裏見過。
空青帶着她和蘇念悠往申皓謙的廂房去,走到門口,就聽到裏邊的人在說話。
“對了!有一回我同禹尚興吃酒,中途他去了趟茅房,再回來時,人晃晃悠悠的,話也說得亂七八糟,磕磕巴巴地說什麽……在一樓看到幾個怪人,還說他們手腕上有一個黑月刺青!”
空青叩了門:“王爺,申公子,兩位小姐到了。”
話音一落,申皓謙在裏面探出頭來,語調輕快:“神仙姐姐,是你救了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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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提到的毒、藥、醫術都是作者瞎編的,大家就當看個熱鬧。
謝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