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石佛
沈栀擡頭瞥了江谏一眼,才道:“不熟。”
江谏垂下眸來,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見她精致小巧的側臉,和鴉羽般長而卷翹的睫毛。
睫毛動了動,忽然道:“但他的病,我可能知道是怎麽回事。”
江谏瞬間停住了腳步。
蘇念悠看到沈栀時,一臉意外:“之之?”
沈栀略微颔首,算是打招呼了:“申公子怎麽樣?”
“氣息已經通暢了,但人還沒醒。”當初蘇念悠和蘇父,也是花了一日,才勉強把裴丞從這個狀态中喚醒。
沈栀觀察了申皓謙的狀态,很輕地松了一口氣,報了兩個穴位,讓蘇念悠施以銀針。
蘇念悠很意外,她從不知沈栀還會醫術,而且還說到了這兩個如此兇險的穴位……蘇念悠有些忐忑,凝神沉思了一會兒,忽然又覺得可行,于是,她抽出了兩枚毫針,定穴入針,手法極穩。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蘇念悠落了滿額的汗。
不知究竟是等了多久,申皓謙的手突然動了一下,緊接着整個面部也呈現出掙紮醒來的神色。
沈栀忽然又道:“割他的小指,放十滴血。”
蘇念悠擡頭,和沈栀對視了一眼,只見那雙眼裏滿是堅定,複轉回頭,一看申皓謙的手指,指尖充血發紅。
她刺破申皓謙的小指,如沈栀所說的放出十滴血,白瓷碗中的血竟是一滴比一滴黑。蘇念悠瞳孔一縮,兩人對視,沈栀點了頭。
蘇念悠再一切脈,突然就能把出申皓謙的脈象了,她睜大了眼睛:“之之,你可知這是什麽病?!”
沈栀解釋道:“這不是病,而是毒,是一種叫石佛散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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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佛散……”蘇念悠重複了一遍,問道,“你怎麽知道?”
怎麽知道?
因為前世,沈栀就是因石佛散而死。
石佛散,毒如其名,便是佛祖,服下這個毒藥,最終也會全身石僵滲血而亡。
此毒無色無味,服下時,根本覺察不到,等毒素進入血液後便會呈現出一種假脈象,隔絕身子本身的情況,而且一旦錯過了治療時間,便只有等死。
前世,沈栀雖然知道自己中了毒,但那時已經太晚了……
另外,此毒最忌諱的便是曬太陽,皮膚一熱,便會催發毒素。沈栀判斷申皓謙中毒的時間大抵在五日之內,今日若不是一直站在日頭底下,根本不會毒發,而且,也不會這麽容易醫治。
“從申公子的面色上看,中毒的時間尚短,連續放血七日,把身體裏的毒素排出來即可,當然,放血的同時,需要銀針輔助。”
沈栀擡頭,心裏想着還有什麽要補充,不成想剛好和靠在門上的江谏對上了視線,他的目光很淡,但好像又有些深得讓人看不懂的東西。
“……怎麽了?”
江谏收回目光:“沒什麽,兵部尚書和張大人來了,你們待這裏,別亂走。”
院前,禹府的馬車還沒停好,跌跌撞撞地奔下來一個身寬體胖,身着渚青白鶴雲袍的男子,剛一走近,就被躺在面前,沒了生氣的禹尚興吓得頓住了腳步,似乎是不敢相信,直到一步一顫地來到面前,才顫着聲音痛嚎:“尚興……”
禹夫人走在後面,看到小兒子躺在面前,險些昏了過去,若不是有大兒子扶住,只怕整個人都要栽下去。
也不怪禹夫人如此悲怮,畢竟禹家只有禹尚興一個嫡子。
兵部尚書禹晉和禹夫人相互依偎着,握着禹尚興的手泣不成聲:“……王爺,尚興不過是出來打一場馬球,怎會平白遭此橫禍?!今日還請王爺一定給老夫一個答案,是不是那個張昊殺了我兒!”
張乾匆匆趕來,聽到的便是這一句,不由得神色凝重。
他亦聽聞了自家兒子殺害禹尚興的消息,但說實話,他不信。他兒子他了解,确實上不了臺面,除了吃喝玩樂,樣樣不行。但說句糙話,張昊真就是連殺雞都不敢。他若是能殺人?他張乾的名字倒過來寫。
張乾頂着禹晉目眦盡裂的兇光,問道:“小兒如何了?”
江谏悠悠道:“張公子失血過多,尚在昏迷。”
這便是還活着了,禹晉哪忍得了殺子仇人還活得好好的,當即便撲上去,揪住張乾的衣領:“張乾!你還我兒子命來!”
張乾是個讀書人,冷不丁被禹晉撲上來,愣是往後踉跄了幾步。堪堪穩住步子後,才喘着粗氣吼道:“你憑什麽就說是我兒殺了人,靠猜測!靠謠言嗎!空口白牙的誣陷,你有證據嗎!”
禹晉胸口起伏狂跳:“這還需要證據?這麽多人都看見了!你兒子技不如人,為了個面子膽敢殺人,等我告到皇上面前,你們全家都不得好死!”
江谏也沒攔着,放着兩人在堂前吵,還沒吵得盡興,後面就來人說,張公子醒了。
禹晉反應最快,跌跌撞撞地奔向張昊的廂房,目光間的兇光似乎佛擋殺佛,可剛走到廂房門外,就被一個少年攔在了門前。
“你給我讓開!”禹晉喘着出氣,惡狠狠道,“老夫今日一定要張昊殺人償命!”
誰知少年無動于衷,聲調稚氣:“沒有王爺的吩咐,誰都不能進。”
禹晉氣極,想把人掀開,可他剛一揮拳,瞬間就被少年擒住了手腕,反手一勾一放,力氣大得吓人,輕巧地就把他推開了,禹晉剛想發怒——
“空青,不得無禮。”
聞言,空青的面無表情瞬間融化,對着禹晉掬禮致歉,但還是沒有讓開。
張乾跟在江谏身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張公子剛醒,兩位大人這樣鬧哄哄地闖進去,怕是會把張公子吓到……”江谏不急不緩,“二位難道不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嗎?”
禹晉冷哼一聲,眼底都氣紅了,可面前的是江谏,他不敢胡來,只得忍着胸中怒火,跟在了後面。
廂房內,張昊的臉色因為失血過多,白得吓人,張乾看到榻上蒼白的人影,淚花就在眼底,人早上出門還好好的,短短幾個時辰,怎麽就成了這樣:“……阿昊。”
“爹……”張昊的嘴唇毫無血色,卻很用力地抓住了張乾的手,“爹,我真的沒殺人……”
“爹知道,爹相信你。”張乾用力回握張昊的手,雖然知道他如今神智尚不清醒,但依舊鼓勵他,把事情說出來。
張昊覺得自己能從鬼門關回來,就是為了不讓自己蒙受不白之冤:“……我沒有殺人。”
今日輸了馬球,張昊看着禹尚興抱得美人歸,氣得眼底都紅了,但他也知,自己不是在氣失了美人,而是氣自己輸了。
花魁年年有,但出風頭的機會,一生就那麽幾個,張昊長這麽,活得挺窩囊的,做過最勇的事,就是幫府裏張嬸抓雞以及和禹尚興賭馬球。
但,輸便輸了,人生得意須盡歡,起碼這場球,他拼盡全力打了。
張昊忍着一身疲憊回廂房,打算沐浴更衣,不成想,路上遇到了禹尚興。
禹尚興見張昊垂頭喪氣的模樣,志得意滿地嘲諷起來:“落水狗來了?”
張昊少時險些溺水死了,禹尚興總拿這事笑他,但張昊已經被嘲習慣了,無心地笑笑:“還行,尚興兄威武。”
張昊一句不痛不癢的恭維讓禹尚興有些窩火,他故意在美人頸邊香了一口,下流道:“美人,幸好沒跟讓你跟這種窩囊廢在一塊,不然哥哥得心疼死了。”
花魁娘子嬌羞嗔道:“讨厭~”
張昊懶得理他們,想錯開他往自己的廂房去,可誰知禹尚興一下把美人推開,用胸膛擋住了他的去路。
“什麽意思啊?看不起我?”禹尚興斜着眼瞅他。
張昊覺得他有些莫名其妙:“馬球是尚興兄贏的,我怎敢看不起你?”
禹尚興拿肩膀撞他,指着他警告:“知道就好,你就是個窩囊廢,以後別他娘跟老子搶女人,也最好別讓我在花滿樓看見你,否則我見你一次,打你一次!”
縱使張昊再窩囊,也被禹尚興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惹怒了:“禹尚興,你不過是贏了一場馬球而已,有什麽可威風的!就你這小人得志的模樣,難怪以前念書時,只配站在廊外聽學!”
禹尚興怒極,一躍而上把張昊摁倒在地,迎面便是一拳,打得張昊的鼻血流了下來,粗裏粗氣地吼:“你他娘再說一次!”
張昊不甘示弱,發了狠一般,把禹尚興撲倒,回了一拳。
兩人在地上打紅了眼,沒一會兒,便已是鼻青臉腫,張昊擦鼻血時,忽然感覺不對勁——禹尚興的眼睛紅得跟發了瘋一樣,動起手來也沒數,像是要他的命。
張昊有點怵了,忙擡手說自己認輸,可禹尚興像沒聽到一般,拳打腳踢地往張昊身上招呼。張昊抱臂格擋,只見一道銀光忽閃,禹尚興從懷裏掏了把匕首,照着他的面門刺來!
花魁娘子失聲尖叫,驚了張昊一跳,他閃避不及,被刺穿了肩,又被劃傷了手臂,許是那種瀕死的反擊吧,張昊吃痛地抵住禹尚興的手臂,奮力擋刀,趁禹尚興被掀開,拔腿就跑。
他這一躲,禹尚興更怒了,拔腿狂追,可誰知跑得太急,禹尚興踩着了草地邊上的青苔,整個人滑了一跤,撞上假山石,匕首猝不及防地捅進肚子,整個人摔了下來……
“再然後,就是王爺知道的那樣了……”張昊回憶起晌午的場景,還有劫後餘生的膽寒。
“你撒謊!”禹晉破口大罵,沖上來就想要掐死張昊,“我兒絕不可能是自己把自己捅死的!你個豎子休想推卸責任!”
就在這時,江谏把仵作的驗屍手記抵到了禹晉的脖頸前,語氣難得森冷:“仵作驗屍發現,禹公子身上确有幾處磕傷,刀傷與撞擊傷也與張公子所說的基本吻合,本王詢問了兇案的另一個目擊者,她的證詞,也與張公子所說的一般無二。”
禹晉對上江谏的眼神,沒由來的心裏發怵,這個浪蕩子竟還有目若寒冰的時候,他咽了咽口水,硬聲道:“老夫不信!這些話騙騙別人尚可,想騙老夫?癡心妄想!跌倒撞上假山這種事能把我兒害死?下官不知,王爺竟包庇張相至此!”
“尚書大人說得對。”江谏眸光垂了下來,居高臨下地看着這個年近花甲的老頭,一雙桃花眼裏,盡是上位者的威壓,還有幾分故意流露出來的輕蔑,“這确實不是禹公子的死因。”
禹晉心裏一“咯噔”:“你說什麽?”
一時間,屋裏的人都靜了下來。
江谏懶散地靠在床邊,語調随意:“仵作查到禹公子此前服用過藥物,導致了他情緒過激、出現癔症。這也就解釋了禹公子突然對張公子咄咄緊逼以及暴起行兇,而且令郎也不是因踩到青苔滑倒、撞擊而死,而是毒性發作。”
“禹尚書若是願意看看令郎的屍體,就知道了,那些刀傷和撞擊傷根本不至死,貴公子的死是內因所致。”
禹晉整個人愣住了,半晌才明白過來:“王爺是說,有人給我兒下毒?”
江谏不置可否,只道:“這就要讓京兆府衙來查了。”
江谏回來時,就見沈栀和蘇念悠坐在窗邊的書案上讨論病情,沈栀在落日的餘光裏伏案寫着什麽,對上蘇念悠的疑問,偶爾輕言幾句。
“那之之,你明日可以去一趟裴府,給裴丞看看嗎?”
沈栀一口答應下來,又細細問了裴丞的病症,越問眉心越緊,只怕裴丞的情況不太好治啊。
蘇念悠看她蹙眉的模樣,心下也跟着緊張起來。
沈栀又埋頭寫了什麽,把紙折好,交給蘇念悠:“先照着這個方法試試,其他的,等我明天見到人再說。”
雖然還沒有真正的解藥,但蘇念悠捏着薄紙,沒由來地松了一口氣,至少有方向了,她把紙收好,利落地同告別,借了馬車,往太醫院去。
沈栀送走蘇念悠,一轉身,便看到江谏長身玉立地靠在後門上,他揚了揚眉,問:“送你回府?”
“多謝王爺,但不必了,府裏有馬車在等。”
“那送你一程?”
沈栀不好再拒絕。
暮色将晚,冬羽和冬雀兩個丫鬟提着燈籠走在前頭,不時偷偷轉過來,偷看他們幾眼,還以為沒被察覺。
原本沈栀沒覺得有什麽,但被冬羽偷看了幾回後,竟無端生出幾分暧昧的感覺來,惹得沈栀揪了揪帕子。
“三小姐會醫術?”
“小時候體弱多病,見大夫的次數多了,多多少少會上一些。”沈栀把慣用的說辭奉上。
“只怕不是一些吧。”江谏認真道,“連太醫院都束手無策的石佛散,三小姐竟是能制出解藥。”
他這番話裏藏了幾分尖銳,沈栀眨了下眼,眼底澄澈:“讀書讀到的,王爺若是不信,不妨去查一查。”
江谏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面上,之前的桃花潋滟裏藏了幾分冷。
“申公子中毒的時日尚短,我建議王爺最好查查申公子最近都和什麽人接觸過,順着這條線往下查,應該能查出下毒之人是誰。”沈栀只裝作沒看見,告辭道,“府裏的馬車就在前面,沈栀先告退了。”
星繁幾鬥,江谏站在月下,看馬車遠行。
“空青。”
“小的在。”
“去查一查這個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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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提到的毒、藥、醫術都是作者瞎編的,大家就當看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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