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帕子
“蘇念悠?”江谏一時想不起來這人。
倒是謝殷重新把帷帽戴上,去了裏間:“蘇念悠是太醫院院使的小女兒,醫術甚是了得,今日中秋還上門求見,想來是有要事請你幫忙。”
江谏喚人收拾了茶具,又換了壺新茶,這才把人叫進來。
蘇念悠今日一身姜紅長裾,很是清簡,見着江谏,先是規矩行禮,而後才道:“中秋佳節上門叨擾,多有失禮之處,還望王爺海涵。”
“蘇姑娘不必客氣。”江谏示意蘇念悠入座。
蘇念悠倒是沒坐,站在殿中,面露為難:“今日上門,是為求王爺府上的玉肌草。”
“……玉肌草?”江谏輕敲了一下桌案,“你怎知本王府上有玉肌草?”
“是家父所告,去年除夕,城中有百姓因爆竹燒傷,命懸一線,是王爺出手相救,拿出玉肌草,活了他們的命。”當時,蘇念悠跟着同安堂的大夫一齊出診,都沒弄清發生了什麽,只是聽到周圍的人在說靖安王殿下瘋了,這麽名貴的藥材,白白送給兩個乞丐。
玉肌草有生肌活肉之效,且只長在青州地界,因為青州有火山。玉肌草非火山灰不能生長,非十年不能養育一株,因此玉肌草在大周可謂有價無市。
因着此,蘇念悠本不敢上門求藥,但又想到靖安王殿下既然願意把玉肌草給到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想來是願意幫她的……這麽想着,蘇念悠咬咬牙,往靖安王府來了。
江谏支着額角,神色不變:“你既知玉肌草生長條件苛刻,就該知其稀缺,本王也不跟你兜圈子,我這裏,已經沒有玉肌草了。”
一句話,讓蘇念悠臉色盡白。
江谏神色很淡,反問:“玉肌草有生肌活肉之效,一半只會用在一些疑難雜症的藥方上,本王很好奇,什麽病,勞煩蘇姑娘親自上門求藥?”
蘇念悠既來尋藥了,自然就沒想着隐瞞:“王爺可記得裴丞?”
兵部職方清吏司的一個五品小郎中,江谏和這人一起賽過馬,自然有印象,他還記得這人當時賽完馬便不告而別了。
“裴丞他得了一種怪病,剛開始只是沒由來的頭暈目眩,日子久了,便時常四肢僵硬不能動,特別是早晨起床,得在床上躺許久才能恢複知覺……前兩日,家父替他看診,發現他身上很硬,摸起來很多地方都像石頭一樣……直到昨日夜裏,皮膚開始滲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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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谏在蘇念悠愈發恐懼的神情裏,面色漸沉,難怪自那次賽馬之後,便沒再見過裴丞的身影,原來是病了。
“家父和我遍尋醫書,可都沒查出這病的由來,試了許多藥,最後也是徒勞無功,昨夜我翻閱古籍,看到玉肌草可以生肌活肉,便想上門一試——”
“你們就這麽肯定裴丞是生了怪病,而不是中毒?聽你描述,這情況可不太像是生病啊……”江谏反問道。
“一開始,我和爹也曾懷疑是中毒,但數次診脈,卻從未發現有任何中毒的跡象,而且若是中毒,藥效太慢了……裴丞的症狀由輕到重,整整花了兩月有餘……”
江谏補充:“你為醫者,該知有些毒可以通過控制計量來操控人命,而且無色無味,難以察覺……”
蘇念悠急切道:“那種慢性毒藥多以破環人的身體為目的,常是使人體弱氣虛,精神不濟等,可像這種……對人的傷害如此恐怖,完全不是需要控制劑量的慢性毒藥可以達到的效果……”
江谏掃了一眼陷入驚慌的蘇念悠,突然屈指敲了兩次桌案,站在門外的空青會意,轉頭往外去了。
“玉肌草本王可以替你向青州那邊打聽。”
聞言,蘇念悠神色一松,還沒等她開口,江谏徐徐補充:“不過玉肌草難尋,你也別報太大希望。”
雖然沒拿到玉肌草,但能得靖安王殿下的一句幫忙,就比她一個人四處尋藥,來得希望更大,蘇念悠喜極而泣:“多謝王爺大恩!”
江谏端起茶杯,準備叫人送客,不知怎的,想到了什麽,問道:“……聽說蘇姑娘和丞相府的三小姐是好友?”
“啊?”蘇念悠一怔,險些沒反應過來,“是,是的……”
江谏的桃花眼笑了起來:“既然如此,本王想請蘇姑娘幫一個小忙。”
“去看馬球?”沈栀對蘇念悠的突然到來很意外,對她的邀請更是意外。
“對啊。”蘇念悠眉眼彎彎,笑起來一副無害的模樣,“明日的馬球賽排場極大,不少貴公子和小姐都去……你婚也退了,娃娃親也沒了,不如趁此機會去覓個如意郎君啊?”
說是這般說,但她下意識以為蘇念悠這是又要去看裴丞,沈栀在心裏悄悄嘆了個氣,看在她把生姜養得這麽好,有念悠姐一半功勞的份上,去就去吧……
就是不知她這個工具人什麽時候才能失業……
依舊是女扮男裝的打扮,幾人乘上馬車一路往西,到了隴犀校場。
幾人輕車熟路地跟着小吏往裏去,草亭依舊是溫着熱茶、燙着帕子,還有好些瓜果點心,不同的是,今日的草亭用好幾張屏風隔開,她們到時,旁邊每個屏風組成的隔間裏已經坐滿了人。
小吏一邊引沈栀她們就坐,一邊解釋:“今日有兩位貴客賽球,請了好些小姐公子前來觀賽,王爺憐惜姑娘們的身子,特意叫人置了屏風。”
沈栀跟着小吏的腳步一頓,京中稱得上王爺的沒幾人,不會是那位吧……
果不其然,下一秒,蘇念悠問道:“王爺是指?”
“當然靖安王殿下!”
果然……
小吏笑呵呵道:“如今五城兵馬司歸靖安王殿下所管,這隴犀校場也是靖安王殿下的地盤。”
沈栀忽然有種不想往裏走的沖動,心裏又回憶起那個雨夜,以及江谏突如其來的告白。
她的目光落在草亭中姑娘們的倩影上,說不定這些人皆是江谏的“入幕之賓”。
“怎麽了?”蘇念悠回首看她。
沈栀只好快步跟上——沒怎麽,只不過有幾分狼入虎口的感覺罷了。
入席後沒一會兒,沈栀便在馬場上看到了江谏的身影,那人今日一身紫色勁裝,手握球棍,看上去利落潇灑。他剛進場時,掃視了草亭一圈,惹得沈栀身側的女子驚呼連連,但沈栀下意識感覺,江谏在看到她時,目光頓了一下。
沈栀很靜地收回目光,落在了溫茶的小火爐上。
“聽說今日這場馬球賽,是兵部尚書之子禹尚興與張右丞之孫張昊約下的挑戰賽,為的是花滿樓的一個花魁娘子,說是以球定輸贏,誰贏,誰就抱得美人歸。”蘇念悠的坐姿大馬金刀,倒是真有幾分粗犷公子的模樣。
沈栀看了一眼想學學,又覺得不好意思,便重新把目光放到了場上。
只不過沒看一會兒,便發現有什麽不對勁——
“今日裴公子怎麽不在?”
蘇念悠正專心地看比賽呢:“……啊,哦,他身子不好,最近不能打馬球。”
沈栀柳眉一蹙——以念悠姐喜歡裴丞的性子,不可能放着裴公子的病,自己跑來消遣,更何況還是這麽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
沈栀悄了聲音:“你和裴公子還好嗎?”
“好着呢!”蘇念悠似是想到了什麽,一下子被轉移了注意力,苦着臉道,“前幾日我爹上門提親,但裴丞沒答應,一直推脫說自己病重,怕拖累我。”
說到這,蘇念悠一拍桌案:“你說這些男人是怎麽想的?他是病人我是大夫,我們倆不就是天生一對?我替他看病這麽久,到這會兒才說拖累,是不是腦子缺根筋?他們男人是不是都很在乎自己是不是身強體健啊?”
“……”
這話聊起來,怕是會燒耳朵,沈栀不敢答,但她從念悠姐的話裏,得出了兩個訊息,一是她和裴公子好着呢,一是裴丞的病怕是不一般。
于是,“既然裴公子不在,你今日來,是要看誰?”
蘇念悠忽的對上沈栀的眸子,心裏一慌,半晌磕磕巴巴道:“裴丞和張昊是好友,他叫我來,幫忙看個結果……”
蘇念悠移開視線:“好了,別說這些了,好好看球。”
沈栀眉間一挑,以裴丞和念悠姐的關系,裴丞不可能為了知道一個結果,就叫蘇念悠大老遠地跑過來看馬球;而且念悠姐向來是直心腸,根本不會撒謊,方才說話時,眼神全飄了。她一定有什麽事瞞着她,所以才把她叫過來的。
或者說,幫什麽人,把她叫過來……
沈栀掃視了馬場一圈,只認得那麽一個人。
約莫一個時辰,馬球便結束了,禹尚興一個擊射,彩球撞上銅鏡,獲得了勝利。因為這場馬球是有主角的,旁人就算打得再好,也只是在一旁渾水摸魚,給兩位公子在心愛之人面前出風頭的機會。
沈栀已經是第三次,看見江谏在兩位公子激烈搶球時,立在一旁俯身喂馬了……
禹尚興贏了馬球,飛身往草亭去,一把将美人抱上坐騎,帶着美人繞場跑馬。美人一襲月華流蘇裙坐在禹尚興懷中,嬌羞地把臉全遮了起來,惹得禹尚興眼底發熱,忍不住在美人頸邊偷香。
校場間起哄的聲音此起彼伏,沈栀只好低頭吃茶。
再擡頭,便看到江谏正往這邊來。少年高坐馬上,身形颀長挺拔,沒有束冠的長發随着風輕舞,帶着文人特有的落拓不羁,卻又有着将軍的雄姿英氣。
随之而來的,是身旁女子的輕呼——
“過來了!過來了!”
“你說他是在看我嗎?”
“靖安王殿下會邀請我上馬嗎?”
“你說我要不要給他抛花?”
……
沈栀坐在席間,不免被感染,忍不住偷偷打量起了江谏,不曾想,一擡眼便是目光相接,沈栀心口猛跳,不知是被江谏看跳的,還是被身側女子說得跳的。
她心虛地錯開了江谏的目光。
沒一會兒,江谏的馬堪堪停在草亭邊上。
他在亭下,她們在亭上,只見他伸了手,問亭中人:“麻煩,遞一方帕子。”
一句話,亭上的姑娘又低呼了,一時間推推搡搡地說要去,可鬧了半晌,也沒人敢往前,只是嬌羞地捏帕子,好似要等靖安王叫她們的名字。
沈栀頭都不敢擡,心想他果然是風月老手,一句話一個笑,就惹得這麽多女子為他心動。
她捏着帕子緊了緊,準備吃口茶壓壓驚。
誰知下一秒,江谏忽然道:“沈兄,連方帕子都不肯遞一下嗎?”
沈栀心尖一跳,差點忘了她現在是個小公子。
江谏話音剛落,亭中的目光簌簌地轉了過來,連蘇念悠打扇子的手都停了。
沈栀擡頭,撞上了他的滿眼清澈,讓人燒紅了耳根,她僵硬起身,從一旁拿了方熱帕子,扶着帷帽慢慢過去。
江谏的手就伸在她面前,指節修長有力。
沈栀的指尖都在泛白,她反複呼吸了好幾回,忍着心口狂跳,僵硬地帕子遞過去。
他的手很熱,擦過她指尖的溫度燙得吓人。
江谏道:“謝謝沈兄。”
沈栀隔着帷帽和他對視。
覺得是人都會被他的熟練打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