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中秋
雕花窗桕透出點點細陽,穿過素梅白瓷瓶,落在清幽檀香的書案上。
沈漢鴻翻過一頁書,眼眸微垂,語調很淡:“近來出入內外,可有收獲?”
一個出入內外,讓沈栀頓了頓,方柔聲道:“讀了幾本游記,作過幾幅畫,心氣疏朗了不少。”
“書畫最是養人,你祖父教得很好。”沈漢鴻将書冊放在一旁,“聽張管家說,去月長寧伯府往府裏送了好些金玉銀箔,你為何不退回去?”
沈栀早知沈漢鴻會問,端立道:“女兒本想退回的,可長寧伯府送禮的小吏拿命相逼,就是不肯,女兒也不敢過分勉強……女兒知您清廉,決計不會收禮,便沒讓人把東西往思竹軒送,全數讓人送去了采薇院,想着等爹回來處置……”
一番話,合情合理,倒是叫沈漢鴻不知該怎麽說。
沈漢鴻“嗯”了一聲,又道:“前幾日康鎮撫到府上拜訪,你把他帶到了思竹軒來?”
沈栀将準備好的說辭奉上:“女兒不識得康鎮撫,只知他是朝中重臣,以為他是來找爹的。”
“我遠在常州赈災,他來尋我作甚?”沈漢鴻的眸光頓時沉了下來,心裏想到皇上說康平遠這個晚輩竟在府裏造了一個,和他的思竹軒一樣的別院,頓時膈應極了。
“這女兒也不知。”沈栀并不慌張,依舊徐徐道,“女兒原以為康鎮撫是來拿案牍,或奏折的……可談了幾句,才知這是二伯母給女兒談來的婚事。”
提起這事,沈漢鴻的額角就突突地跳:“你就算不滿這門婚事,也不該在你大姐的生辰宴,在那麽多賓客面前鬧,平白讓人笑話!流言在京中傳了幾日了,你讓長寧伯府如何想,讓你大姐一家如何想?又讓人如何想我們沈家?”
換作從前,沈栀怕是早就不敢吭聲,任沈漢鴻出氣了,但重生一世,再面對這些指責,她已經學會了無動于衷,只是口頭上說:“女兒本也不想如此,可康公子欺人太甚,公然拿女兒的清白開玩笑,女兒一時情急,便只能如此……”
合情合理的話,堵得沈漢鴻的怒氣發洩不出來,他在與沈栀的對質中,重重的嘆了一聲,語氣不善:“沈靜瑤又是怎麽回事?”
因為有沈靜瑤和劉氏,沈栀已經把裝無辜的本事拿捏得如火純青,她微微垂下眸,又重新擡起來,慌張無措盡在眼底:“當日在申國公府,女兒和二姐姐分開後,就不知二姐姐去了哪……後來二姐姐病重,女兒連二姐姐的面都見不着,問起二姐姐,她也說沒事……女兒不知如香怎會突然跑出來指控二姐,可要不是如香,女兒可能就一直被蒙在鼓裏……爹問我怎麽回事,我還想要爹替我向二姐姐要個公道呢!”
沈漢鴻一連四問,仿佛是拳頭打進了棉花裏,每一句都被沈栀怼了回來,他覺得不對,但偏偏沈栀的回答又合情合理,讓人找不出破綻……
好好的安排,無端變成了這副摸樣,讓沈漢鴻心中怨氣難消,可他對沈栀發洩無門,沈栀甚至還想讓他幫忙讨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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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能再跟康家有牽扯了,皇上的話尚在眼前,秋夜的冷寒讓他夜裏輾轉難安。
可沒了康家,他要怎麽和張則正分庭抗禮?
前朝中書,只有一個中書令,便是宰輔袁之柳,後來因為土地兼并案,袁之柳滿門抄斬,中書這才分列左右兩丞。廣誠帝費盡心機擇了世家出身的沈漢鴻和商賈出身的張則正為相,為的就是平權。
年前張孔兩家聯姻,讓沈漢鴻起了警惕之心,天平傾斜了,他不得不想辦法穩固地位,以防被廣誠帝換掉。
沈漢鴻亦知廣誠帝捧康家,就是想瓜分江家的兵權,那也是沈漢鴻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北蠻出身的混小子,可如今,他還敢跟康家來往嗎?
很顯然,他不敢。
沈漢鴻躺在榻上,不敢睜眼,腦海中總想起前世靖安王手中的那方帕子。
真的要選江家嗎?
皇上已經警告了他的冒進,他敢把女兒嫁到一個比康家身份地位權勢更大的江家嗎……
中秋佳節,分外熱鬧。無論是福榮大街還是春熹街,皆是鋪設一路的花燈,山鳥花卉顏色各異,街市上竄動的人影,皆是喜氣滿滿,城中的護城河畔,偶有花燈飄出,燈樓燈船把江水映得碧波蕩漾。
街坊巷裏盡是中秋的團圓氣氛,宮中自然不能免俗。不過今年的中秋宮宴因常州水患剛除,一切從簡。于是一早,廣誠帝攜皇後及各宮嫔妃,一道去了慈寧宮請安。
太後年近古稀,早已沒了什麽喜好,最喜歡的便是看子孫和睦,國泰民安。
“快平身吧,不必多禮。”太後慈祥的笑着,“皇上近來國事繁忙,倒是許久未到哀家這來請安了。”
皇上自然聽得出這不是責怪,彎着眉附和道:“還望母後莫要生朕的氣,常州水患不除,今年中秋常州百姓便難團圓,朕一人不過中秋不打緊,但卻見不得無數百姓流離失所。”
太後笑了起來:“皇上精進了許多啊,如今的大周,百姓和樂、民富安康,全是你的功勞。”
“也是母後的功勞,若沒有母後日日吃齋念佛,為常州百姓祈禱,常州水患怎麽可能這麽快解決?大周有您也是百姓之福啊。”
“行了,奉承話說了一圈了。”話雖如此,但太後的面上笑意深深,對皇上滿意的點了點頭,“想來你長兄和宿白泉下有知,也會為你感到驕傲的。”
皇上眼底的暗痕一閃而過,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皇後的神色,問道:“近來太子功課如何?”
聞言,皇後牽着太子的手,柔聲道:“承晔近來功課做得好,沒少被太傅誇獎。”
皇上這才重新笑了起來,把太子叫到跟前:“往日說起你的功課,總是悶悶不樂,怎的今日倒是一副等着被提問的模樣?”
廣誠帝子嗣不多,且衆皇子也多是資質平平,讓皇上和朝臣很是苦惱。
太子方才十歲,臉上還帶着些嬰兒肥,對皇上行了一禮,才回話:“兒臣近來換了個先生,先生講學講得精妙,兒臣學到了不少。”
皇後在一旁補充道:“是翰林大學士張乾舉薦的太學博士,名叫謝殷。”
“謝殷?”皇上側眸思索了一陣,确定沒聽過這人的名字。
“是太學新來的,年紀尚輕,陛下不知也正常。”皇後補充完,又擔心皇上和太後不放心,“這個謝殷雖然年輕,但學問做得紮實,能得張乾和祭酒大人的舉薦,果然非同一般,本宮特意向這位謝殷請教過,言談間确有幾分曲徑通幽的妙思。”
皇上稍稍安了心,對此人頗感興趣:“你們說得這般玄妙,朕倒是想親眼見見了。”
與此同時,靖安王府內,今日也是難得忙碌。
空青坐在廊下等蘭嬸蒸月餅,沒過一會兒,就聽到風塵仆仆的腳步聲。
“謝公子。”
謝殷揭了帷帽:“你家王爺呢?”
“裏邊挑首飾呢。”
謝殷點了頭,去找江谏,一進門就見他對着一漆盤的金釵蹙眉,打趣道:“中秋這麽好的日子,你竟在府裏設宴,真是稀奇。”
江谏語氣随意:“你沒聽說嗎?”
“聽說什麽?”
“靖安王殿下找着了他的心上人,準備從風流浪子的行列裏金盆洗手了。”
這話近來在京中的秦樓楚館裏瘋傳,謝殷自然聽說了,不過聽江谏本人說出來,倒是多了幾分新奇:“哪家姑娘這麽倒黴,攤上你這麽個人?”
江谏挑剔地“啧”了一聲,命人把所有的金釵一并包了起來:“一個喜歡金首飾的小姑娘。”
“我還以為你晌午才回,太學那些老頭,也舍得放你出來?”
謝殷接過侍女提來的茶:“今日休沐,大人們也得過中秋不是?”
“最近在宮裏玩得開心嗎?”
“是教書。”謝殷對他的用詞不置可否,“夔州如何?”
江谏從袖中抽出信函,遞了過去:“被安置在祁安山下的流民最近鬧得歷害,他們聽說了常州的水患政策,想借着災害治理不嚴,往常州去。”
謝殷蹙眉:“年底怕是不太平啊。”
江谏撥着茶蓋,忽然道:“宗月堂有線索了。”
“從哪查到的?”謝殷神色一頓。
“極樂坊,青羅堂,羅人張。”江谏屈指敲了敲桌案,“羅人張原是宗月堂的一個弟子,但因為武功實在太差,最終沒被吸納進內堂。我查劉家時,發現劉家的賬房韓立,跟青羅堂的羅人張關系不一般。”
“總之就是,韓立篡改賬目,借劉家的錢做羊羔息給羅人張放貸,兩人靠吃利息掙錢。”江谏吃了一口茶,搖頭道,“你說那些商戶怎麽這麽會掙錢?”
你自己不也在吃臨仙閣的紅利?
謝殷睨了他一眼,心中對他一邊做生意一邊罵自己的行為,感到無語:“張丞聽了,怕是也想搖頭。”
“張丞倒是清流,當年翰王在夔永兩州大肆土地兼并,他一沒分一杯羹,二沒收受翰王的賄賂,轉頭考功名去了,右丞大人,沒魄力啊。”
“但凡右丞有魄力些,就活不到現在了。”謝殷語調幽幽。
江谏撂了茶杯:“蘭嬸蒸了月餅,嘗嘗?”
謝殷被帶得走了幾步,忽的腳步一頓,反應過來:“嘗什麽?如今一提月餅我就反胃,你當初從哪拿來這麽多五仁月餅?還叫空青盯着我全吃了。”
江谏樂了,剛準備開口,就見到空青往裏來,說是太醫院的蘇念悠蘇姑娘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