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尼姑
宜春院的一間廂房內,琵琶勾弦,曲調聲聲,唱詞綿綿。
青紅紗帳裏,燭光倒映出濃稠的紙醉金迷來,白狐金絲氍毹鋪陳一室,可見奢靡,腳踝上系着銀鈴的舞技,腰肢曼妙,借着動作,醉倒在一個又一個溫柔鄉裏。
沒過多久,外頭推門而入,傳來一道輕嘆:“怎麽今日,春紅姑娘的曲調聽起來這般憂傷?”
“哈哈哈哈,皓謙來了!”說話的貴公子從舞技的頸香中擡起頭來,“皓謙你可來晚了,”啧啧嘆了兩聲,“我們的春紅姑娘,今日,怕是春心錯付了。”
聞言,抱着琵琶低吟淺唱的紅衣女子憂傷地垂了眸,唱道:“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①……”
這可把申皓謙逗得來了興致,催促道:“王祿,你可別賣關子了,有話直說!”
王祿掃了榻上的人一眼,慢悠悠道:“咱們王爺找到他的心上人了,說是以後都不來宜春院了!你可好好珍惜吧,以後尋他,都得上靖安王府去了!”
江谏躺在沉香木闊床邊,任他們調笑,心情頗好的哼着小調。
申皓謙長長地“喲”了一聲,朝着江谏吹了聲口哨:“說說呗,哪家姑娘被你這個風流浪子看上了?這還真是倒八百輩子血黴啊。”
王祿比他們大點,主持公道:“真是的,你到底會不會說話,咱們王爺,風流是風流了點,但溫柔多情啊,哪個姑娘受得了這種溫柔攻勢?”
“也是。”申皓謙贊許地點了點頭,“連咱們京城頭一朵的嬌花——春紅姑娘都被王爺掠走芳心,還有哪家姑娘會不喜歡咱們王爺,要我說,怕不是下個月,就要收到靖安王府的婚帖了……”
王祿擺了擺手,笑吟吟道:“莫說莫說,再說,春紅姑娘就要傷心了。”
這二人你來我往地說笑,把春紅逗得臉紅,一曲琵琶都彈錯了好些個音,江谏翹着腳在榻上待了一會兒,聽不過去了,把人趕走:“行了你們,早點走。”
申皓謙更樂了:“喲,靖安王忍不住了,行行行,咱不打攪江公子和春紅姑娘春宵一刻。”
“說的是,兄弟怎麽能給兄弟拖後腿呢,有點眼力見,走走走,皓謙,咱們下樓吃酒去!”王祿擁着美人出門,另一只手搭上申皓謙的肩,活像江湖兄弟。
幾個人走到門口,忽然聽到江谏說:“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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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我的大王爺?”
江谏把腳翹在桌上,眉宇間的調笑露骨:“你們下去的時候,幫我把春柳叫上來。”
“哦喲!玩得野,玩得野。”申皓謙拍了拍王祿的胸脯,“還是靖安王會玩,賊帶勁。”
“就你來得晚,方才王爺在樓下英雄救美的場面你是沒見到,就那個春柳,聽說還是個雛呢……”
越發下流的談話聲漸漸遠去,吵人的家夥兒終于走遠,屋中安靜了沒一會兒,便聽到叩門聲。
春紅立馬放下琵琶,過去開門,見到是春柳,連忙把人擁進懷裏,不多時,兩個姑娘站在門邊抱頭痛哭。
江谏無心看她們,坐在窗邊剝花生吃,一段紫色雲紋衣袂随着動作垂下,襯着天邊月色,無邊潇灑,他的動作幹淨利落,即使是這種流俗的動作,也做得矜貴。
春紅和春柳跪在江谏身邊,叩了首:“多謝靖安王殿下。”
“不必多禮,你既然替我做事,你的事我自不會不管。”
話雖如此,可春紅還是帶着春柳結結實實地給江谏磕了三個頭。
春紅和春柳本是親姐妹,二十年前,夔永兩州豪紳吞地嚴重,致使當地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春紅和春柳的爹原系夔州知府中一小吏,因見不得官紳欺霸鄉裏,知府無作為,便拿着一本《大诰》入京,越訴上告。
只可惜入京一路艱辛,兩個女兒在路上被人伢子拐賣,春紅進了宜春院成了女倌,春柳則被賣到一個大戶人家做了丫鬟。
日子雖過得艱難,但好歹算是平靜,不曾想府裏的大夫人見春柳長得頗有姿色,竟要把她嫁給一個七十歲的老頭沖喜!
春柳逃了婚,躲到了宜春院,沒幾日就被宜春娘發現了,她念春紅是院裏多年的老人,也沒多說什麽,留春柳下來,做個浣洗丫頭。
今日,江谏來時,春柳正被人調戲,那位官人硬要春柳陪客,是江谏出手,制止了那場糾纏。
“你在京城哪戶人家做事?”
“……劉家。”春柳垂着頭,不敢放肆,“奴婢是被人拐賣的,連賣身契都沒有,王爺不必憂心……”
江谏又剝了一顆花生,換了話題:“最近京中有什麽大事嗎?”
一聽談到正事,春紅立馬神色肅然,先是說了之前江谏讓她查的,劉家醉仙居的生意,再便是張孔兩家的婚事,說到的最後一點,讓江谏神思一頓:“兵部尚書府的小兒子和張右丞的孫子打起來了?”
春紅微微颔首:“為了一個技子,兩個貴公子約了一場馬球,說是勝者,誰抱得美人歸。”
聽起來是有那麽些許幼稚,一個技子再如何絕色,也不可能嫁進高門大戶裏做姨娘,但兵部尚書,是當朝容妃娘娘的母家,張右丞又是明面上臨仙閣的東家……
江谏輕挑了眉:“春柳若無處去,可以去臨仙閣找芙蕖姑娘,到時你便說,是我讓你去的,她自會明白……”他還沒說完話,透過窗子,看到了街道上一個熟悉的身影,這一眼,害得他險些從椅子上跌下來。
春柳還在謝恩,但江谏心裏只有一聲糟糕,不知當講不當講。
此時的福榮大街,正是夜市紛亂的時候。戴着面具調笑嬉戲的姑娘和公子,還有牽着孩童買風車的一家三口,整條大道上熙熙攘攘的,熱鬧非凡。
冬羽怕沈栀被人撞到,站在了外側,把自家姑娘和人群隔開。
不想,沈栀拿着風車卻有些走神。
她怎能把江谏是一個風流人這事給忘了呢?像他這種在古賢書中藏淫詞豔曲的人,怎可能是什麽正人君子?
沈栀在心裏輕嘆,果然還是不能以貌取人,志怪話本裏說得都對,眼尾戴痣的,多半妖精。
“姑娘,要買些絨球回去嗎?先前那些絨球都被生姜抓壞了。”
“好啊,你挑吧。”沈栀有些無精打采。
“姑娘是不是累了?”冬羽嚼着糖葫蘆,手裏挑着絨球,“等會兒冬雀把茶葉買回來,咱們就可以回去了,今日買了好些東西呢。”
沈栀點了頭,忽然感覺後頸一涼,她微微擡頭竟是下雨了。
沒一會兒,街道上人群竄動,一會兒的功夫,人便少了許多。
冬羽接了一掌心的雨滴,催促小販給她們包快些。
雨漸漸大了,這兒離她們的馬車還有一段路,沈栀難得有幾分着急,沒顧得上多少銀兩,随手給小販遞了幾枚碎銀。
然而還沒等她把東西接過來,“啪”地清脆一響,油紙傘打在了沈栀的頭頂,絨球被人拿走了,連銀子也要了回來,轉而抛給小販一些銅板,連冬羽手邊也多了一把傘。
“你家主子借我一會兒。”男子清潤的聲音在夜色裏響了起來。
沈栀也不知自己為何跟着他走了,她想,興許是因為生姜的絨球還在他手上。
“之前的毛病好了?”
沈栀捏着帕子,難得有幾分局促,她不知自己算不算好,但似乎上次被康平遠湊近說話之後,能接受的同男子靠近的距離,近了些。
像現在,能站在一柄傘下。
江谏也沒糾結:“聽說三小姐退親了。”
“……不想這等小事,都被王爺知道了。”
“當日三小姐的豪言壯語,在京中可是廣為流傳。”
沈栀被他說得面上一熱:“并未有像王爺說得那般誇張。”
“數幾十年間,不曾聽聞世家貴族中有女子退婚的,往來只聽說三小姐娴靜,倒不知對婚姻大事,竟如此堅決,康公子到底也算京中權貴,與三小姐算得上門當戶對,三小姐這樣做,不覺得可惜嗎?”
“多聽聞靖安王殿下風流成性,在京中的秦樓楚館裏皆被奉為座上賓,想來向王爺示好的女子,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其中也定然不乏美若天仙、傾國傾城的女子,可王爺至今尚未婚配……錯過她們,王爺不覺得可惜嗎?”沈栀總覺得他話裏有話。
江谏停了下來,頓了半晌,認真道:“确實可惜。”
沈栀冷不防被噎了一下,看來市井謠言也并不全是作假,他真是個浪子。
“但三小姐似乎并不可惜。”江谏在關于沈栀不喜歡康平遠這件事上,似乎興致很高,“就是不知三小姐不喜歡康公子些什麽?”
沈栀心情不大舒暢,眺着前方的雨夜,第一次這般說話:“出身樣貌做派皆不喜歡。”
江谏輕笑一聲:“不想三小姐竟是這般膚淺之人。”
“王爺又不喜歡那些女子什麽?”
“樣貌才情皆不喜歡。”
沈栀攤手,回擊道:“那王爺不也同我一樣?”
江谏倒是不惱,語氣悠然道:“既然三小姐說了個大概,本王冒昧地問上一句,三小姐究竟喜歡怎樣的人?”
他過分的緊緊相逼,讓沈栀沒什麽好氣:“王爺也知我不能與男子親近的毛病,沈栀不想嫁人,也嫁不了人,想來是要當尼姑的命。”
這句話說得有幾分負氣,聽得出心情不佳,沈栀說完,便後悔了,不知為什麽自己在發脾氣,但對于她來說,這已然是很失禮的事,她想道歉。
誰知,江谏忽然道:“別當尼姑了,考慮一下我。”
沈栀身形一僵,站到了傘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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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①李白《秋風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