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刻
夜半三刻,宣德殿內,燈火通明。
廣誠帝養了條金魚,這會兒掬着捧魚食在喂。
“臣沈漢鴻奉旨南下常州赈災,幸不辱命,特來述職。”沈漢鴻匆匆換了官袍,帶着一身夜寒跪在了宣德殿中。
廣誠帝往魚缸裏撒了些魚食,聲音聽不出喜怒:“說說吧。”
沈漢鴻身背一頓,面色如常地把常州的赈災情況一五一十地上報。
廣誠帝喂完金魚,接過趙振手中的帕子淨手,徐徐道:“往年赈災銀從上往下撥,層層下去,總受各級官員的侵剝,到了災區,剩下的銀兩還不夠災民兩日的飯錢,你此次南下,一路護送赈災銀前往,銀兩分毫不差,盡數用在了常州百姓身上,加固堤壩、疏散群衆,減少了很多傷亡,常州百姓吃上了飽飯,該賞。”
沈漢鴻忙磕頭謝恩,心情卻絲毫不敢懈怠,進殿快半個時辰了,若是真如皇上說的這般,又怎會讓他一直跪着?這一句賞,讓沈漢鴻鬓邊出了汗。
廣誠帝嘆着氣道:“沈卿入朝為官近十載,一直頗簡朕心啊。”
“皇上謬贊了,這不過是臣分內之事。”
廣誠帝把手伸到了燭燈下,看暖黃光暈染上他的玉扳指:“快到中秋了吧,昭琳過世幾年了?”
昭琳是在中秋後不久去世的,說起來,也快到昭琳郡主的祭日了,皇上這會兒提起,不算奇怪,沈漢鴻的頭垂得低了些:“十一年。”
“十一年啊……真是時間飛逝。”廣誠帝無端嘆了聲,“沈卿一直未有續弦的打算?”
“臣與昭琳相愛多年,心裏早已容不下其他人了,怎可能有續弦的念頭,昨日夜裏還夢到昭琳同臣一起放風筝呢……”
廣誠帝把拇指上的玉扳指拿了下來,忽然道:“算算時間,沈栀那丫頭該及笄了吧?”
當今的皇後是沈栀的姨母,皇上便是沈栀的姨父,沈家和李家算得上半個親戚。沈漢鴻道:“……前兩個月已經及笄了。”
“你此行去常州,可有耽誤她的及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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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漢鴻淺淺一笑:“剛巧是臨行前一日,未有錯過,臣主持的開禮。”
“沒錯過就好,不然我這個姨父罪過可就大了。”玉扳指又重新戴回了手上。
沈漢鴻剛想開口奉承,誰知廣誠帝忽然道:“沈栀也到了可以議親的年紀,不知選了哪家兒郎?”
沈漢鴻心裏咯噔一聲,不動聲色:“微臣離京突然,把家事全托付給了二嫂,常州汛情急迫,倒是未曾詳細過問,只聽說二嫂确實給小女相了門親事,至于是哪家公子,還未來得及過問……”
“是嘛?愛卿未來得及過問,朕近日倒是聽了不少的八卦。”廣誠帝頓了頓,“朕聽說朕這個侄女,相中的可是長寧伯的大公子……”
沈漢鴻一滴汗流了下來:“确實有所耳聞,臣今日入京,聽說了小女退親的事……确實不合規矩了些,但皇上一說是長寧伯的大公子,微臣怕是知曉緣由了。”沈漢鴻笑了笑,“想來是康公子出身益州,民風民俗與我們不同,小女不大習慣……他們這個年紀的孩子,總是有自己的想法。”
“這般來說,沈卿是不贊成這門婚事了?”
沈漢鴻委婉地笑道:“也不能說不贊成,但臣以為,婚姻大事還是該由他們這麽孩子自己做主,小女喜歡誰,由她自己決定便好,臣滿不滿意倒是其次……”
廣誠帝朗笑了幾聲:“從前只知沈左丞偏愛昭琳,不成想,對這個獨女也是疼愛非常。”
沈漢鴻自嘲一笑:“畢竟臣就只有這一個女兒,不疼她疼誰呢?”
“不過,沈卿剛剛回京,有件大事沈愛卿可能還不知道……”
“京兆府尹近日呈報了一樁案子。”廣誠帝把一封折子扔在案上,“啪”的清脆一響,讓殿中人心口齊齊一跳,“十年間,一個燒水婆子竟在丞相府中行竊讨賞數額達到三百兩……坊間皆傳,上街賣藝,不如去丞相府燒水。”
沈漢鴻身軀一顫。
廣誠帝饒有興致地繼續道:“有趣的是,這老婆子偷的東西裏,除了丞相府中夫人小姐的金玉首飾,還有康鎮撫送給沈愛卿的南海珍珠……不知沈愛卿如何解釋?”
宣德殿內一瞬間冷了下來,沈漢鴻跪在殿間,能清晰地感覺到難以喘息,頭頂上的目光如有實質,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仿若他說錯一句話,等着他的便是黃泉地獄。
“南海珍珠……康鎮撫……微臣不知皇上說的是何……若是行竊,那确實是下官治家不嚴,還請皇上責罰。”沈漢鴻把頭埋得低低的,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态。
廣誠帝眯起眼睛,他已年近半百,但身居高位多年給他帶來的氣勢,并沒有因為額角的皺紋和鬓邊的白發消減,反而更加的威嚴,不容沙子:“你當然不知!東西借着由頭全送進了沈栀的院子,康平遠愛慕沈栀?!虧你們想得出來!”
一聲之間,殿中的所有侍女和太監跪了一地:“皇上息怒!”
沈漢鴻口水都不敢咽。
“朕還聽說,康平遠近日在家中大興土木,說是要修個別院,結果圖紙呈上來一看,竟是和沈卿的思竹軒別無二致……朕倒想知道,沈卿是何時同康平遠這個晚輩關系這般好的?”
“這這這!微臣确實是不知啊!”沈漢鴻的頭沉沉地磕了下來,他為官這麽多年,還從未受過皇上這樣的盛氣,伏下去的身子一寸不敢動,“康鎮撫進京不過數月,幾乎是前後腳,臣便離京赈災了,微臣連康鎮撫的照面都未見過,真是不知這好究竟從何而來啊,皇上,臣冤枉!”
沈漢鴻這一聲,擲地有聲,聽起來光明磊落,但他心中皆是冷寒。廣誠帝多疑、好大喜功,最忌諱的便是朝臣結黨營私、消除異己。
先帝在位時,朋黨勾結,禍亂朝綱,以致東宮之亂,先太子命喪崖邊。廣誠帝即位後,朋黨首當其沖,如今,端門前的血跡還能看到紅影斑駁。
江谏作為次子繼承爵位,長子江彧戍守邊疆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
沈漢鴻額上冷汗涔涔。
“冤枉?”廣誠帝冷笑一聲,“朕看沈卿是想效仿前朝宰輔。”
一聽這話,沈漢鴻冷汗直下,聲調一聲高過一聲:“微臣之心日月可鑒,微臣為官數十載,從未與人結黨,朝中大臣私下設宴,微臣都從不往去,更何談與如今的長寧伯府勾結,皇上如此聽信讒言,屬實折煞微臣的心啊。”
話音一落,殿中便靜了下來,秋夜裏,只有窗外的葉聲,一時間宣德殿內針落可聞。
廣誠帝坐在龍椅上,垂眸看着殿下跪着的半老身影,眼底化不開濃稠,半晌才道:“沈愛卿當真從無結黨之意?”
沈漢鴻急急道:“常州汛期突然,微臣一心只有百姓,哪還有閑情看顧朝中子弟,微臣連康平遠長什麽模樣都不知道!”
殿中又靜了下來,高位上的帝王轉動的手上的扳指,冷冷打量着下面的人,好似在試探對方的真心,須臾,玉扳指被廣誠帝抛在了案上,“啪嗒啪嗒”地聲響,好似在敲鐘。
緊接着,便是他低沉的聲音:“今日,朕念你多年清廉,信你一回,沈卿甫從常州回來,家中還有一堆家務事,這幾日便不用上朝了。”
仿佛刀下奪命,沈漢鴻長長地籲了口氣:“臣,遵旨。”
從宣德殿出來時,四周除了宮燈,一片黑灰,秋風打過,沈漢鴻打了個冷顫,伸手一摸,這才發現後衫盡濕。
趙公公扶着皇上回了寝宮,四周重落寂靜,仿佛方才的劍拔弩張都是夢境,唯有站在門後,恭送皇帝離開的康獻忠,垂着首,腿軟得邁不開步子。
今夜的長寧伯府,幽靜得吓人,池潭裏的昙花一現,都無人敢駐足欣賞,下人們路過正堂,皆是斂聲屏氣,也不敢擡眼看跪在那裏的大公子。
康獻忠把沈府遞來的兩封書信甩在康平遠面前,沉聲道:“這退婚書,我替你應了,你若是想康家還好好的,就不要再打沈栀的主意!”
康平遠硬着脖頸,一聲不吭。
相比于他們驚心動魄,沈栀的夜晚過得輕松舒暢。
這日夜裏,沈栀帶着兩個丫頭去福榮大街上逛夜市。
沈栀鮮少出門,但今日卻難得不想待在采薇院裏,想來是因為一樁心事落成,又或者是許久未吃福榮大街上的蛋酥了。
兩個丫鬟在身後一手提着禮盒,一手吃着姑娘給她們買的蛋酥,有一搭沒一搭地路過各式商鋪,偶爾駐足,沈栀便會掏錢,給她們買些新鮮玩意兒。
剛巧路過孫大娘的首飾鋪子,沈栀便想進去看看有沒有什麽新首飾,這時,身後突然傳來骨碌碌的馬車聲。
沒一會兒,馬車停下了,只見上面下來了一個錦衣公子,一身鴉青的飛雲袍,腰間綴着一塊玉,上頭刻了個“申”字。
想來是申國公家的公子,沈栀轉回身,提裙往首飾鋪子裏去,忽然,身後的申皓謙伸了個懶腰,打着哈欠道:“靖安王這幾日就是宿在這宜春院?”
沈栀黛眉一蹙,記憶裏這好像是個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