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賽馬
沈栀換衣裳時,神清還有些恍恍惚惚,她請蘇念悠來,分明是想請教她如何養貓,怎麽反倒把自己搭進去了?沈栀晃了晃腦袋,覺得話本子裏說得對,最聰明的獵人往往總是以獵物的方式出現……
隴犀校場在京郊西二裏外,從前是兵馬司的訓練場,這幾年兵馬司職權變更,這塊地就荒置了,成了京中富家公子們吃喝玩樂的消遣地,偶爾打打馬球,再不然就是賽馬,再往西去,是一片林場,林中常有野獸出沒,因而勉強也能算是一塊狩獵的風水寶地。
馬車使出城外,向西而行,途徑兩處集市,到了隴犀校場。此地風幹天燥,遠不見山,風沙過處揚起的全是塵土,沈栀無奈,只得戴上了帷帽。
蘇念悠先從馬車上下去,再轉身,便瞧見着沈栀這副模樣,藕白的手臂探進去撩起帽帷,沈栀的下巴露了出來,一個粉白色的弧度,看着就想讓人捏一把,蘇念悠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大老爺們戴什麽帽子?”
沈栀向後退了一步,逃開對方的手:“小公子也是可以戴帽子的。”校場這邊全是男子,她本身就有些擔憂,自是要防備一些。
蘇念悠輕笑一聲,甩了甩自己群青色的衣擺,站得正經:“行吧,你是小公子,我是大老爺們兒。”
兩人到了校場,由沈栀遞了帖子,蘇念悠是五品太醫院使的女兒,名頭自然不如沈栀那個一品的爹好用。
小吏看到是沈家的名帖,連忙客氣地把人往裏面請,去了校場旁的草亭,草亭搭得很寬敞,置了幾張屏風,落地的桌案邊,紅泥小火爐上溫着熱茶,案上都是糕點和疊好的帕子。
沈栀被蘇念悠安排在了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她今日穿得素樸,規矩地坐着,宛如哪家逃學外出的矜貴小公子,與周遭的磕磕絆絆格格不入。
蘇念悠看了沈栀幾眼,有種被美貌唬住的掙紮,有那麽一瞬間覺得自己不該利用她,但又見小公子本人面上并無不愉快的神色,這個想法很快就被她放走了。蘇念悠收回目光,向小吏打聽裴丞的下落,兩句話的功夫,一袋沉甸甸的銀子落入小吏手裏,小吏喜上眉梢,拜謝後,忙替蘇念悠辦差去了。
“他們還在賽馬,前面那棵歪脖子樹是終點,一會兒他們就跑過來了。”蘇念悠從旁邊的大桌上給沈栀挑挑揀揀了一些甜糕,殷勤地端過來。
沈栀點頭,遠遠眺見那棵其貌不揚的樹,心裏覺得貴公子們玩的花樣真多,比她們這些只能在家繡花的姑娘強多了。
小坐了沒一會兒,山搖地動的聲音傳來。循聲望去,只見不遠處,黃沙滾滾,濃煙模糊了視線,緊接着幾道黑影從黃沙漫卷中沖了出來——原本響成一片的馬蹄聲中有幾聲格外清晰。
沈栀定睛一看,便見為首的男子一身暗紅色勁裝,如墨的長發在風中飛揚,就算看不清,也能想象馬上的人是如何的目光如炬,似乎馬蹄所向之處便是他們的歸路。
随着距離越來越近,少年的輪廓也越發清晰,沈栀在黃沙中看清了那個少年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七分佻達三分妖邪,竟是江谏!
似乎是沖過某條終點線,馬聲漸漸消落,男子們高坐馬上,圍在一起談笑,不知是在談論彩頭還是在讨論馬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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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栀抿了一口茶,心想原來這個酒色纨绔,還是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難怪能在各色秦樓楚館裏俘獲姑娘們的芳心。就這麽想着,沈栀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就這麽偷看,又自知失禮,又偷看,來回幾次,沈栀才想起自己是來做什麽的,欲蓋彌彰地問道:“裴公子是哪個?”
蘇念悠遙手一指:“青袍子的那個。”
沈栀沿着手指望過去,看見了一個體格健碩的男子,沒記錯的話,方才賽馬,這位裴丞裴公子是第二名。但相比與旁人的喜上眉梢,他的表情淡了很多,只能隐隐在眉宇間看到一絲暢快。沈栀沒想到裴丞竟是這個類型的男子。
蘇念悠很大氣,也不拘小節,看着還以為會喜歡同樣闊氣的男子,不想竟是這種低調內斂的類型。
“你們怎麽認識的?”沈栀難得有些好奇。
“在太醫署見過幾次。”
“太醫署?他一個兵部郎中,怎麽會跑去太醫署?”
蘇念悠微微蹙眉:“……他受傷了,來找我爹看病。”
沈栀神色稍稍凝重了些:“受傷了還來跑馬?”
不說還好,一說這個蘇念悠的臉色愈發不好,扶着桌子起了身:“就是這樣我才來的。”
沈栀隐隐察覺了什麽,沒過一會兒,旁側傳來腳步聲,小吏引着裴丞過來了。
小吏:“便是這位公子在等大人。”
蘇念悠和沈栀今日都是女扮男裝,雖然如此,但只要稍微靠近些,便能知道這兩人皆是女兒身,好在小吏也是個有眼力的,知道在座的皆是貴人,識相地沒有撞破。
裴丞看到蘇念悠,原本冷清的臉上倏然一愣,耳廓紅了起來:“……你怎麽到這來了?”
“我再不來,你的身子還要不要了?”
裴丞的耳廓又紅了一點點:“今日是靖安王殿下作局,我不好不來……”
“我可不管什麽靖安王,就是不想你浪費我的藥材。”說着,蘇念悠拉着裴丞的手往外走,走過拐角時,才想起來示意沈栀自己先走了。
沈栀:“……”
我是誰,我在哪……
她輕輕嘆了口氣,不然還能怎麽辦?當然是原諒她啊。罷了,周圍景色不錯,到處看看吧,晚些時候再過來把蘇念悠接走。
這麽想着,沈栀起身,準備去外頭跟冬羽她們會合。
下一秒,一只手陡然伸出,從她的臉側擦了過去,沈栀被吓了個激靈,直接跌到了旁邊的坐墊上。
只見來人從桌案上拿走一方帕子,睨了她一眼:“每次都被吓一跳怎麽行?”
沈栀忙起身,心跳劇烈,但這回,她記得行禮了:“參見靖安王殿下。”
江谏用帕子擦汗,帕子是燙在熱爐上的,這會兒敷在他脖頸上絲絲冒着熱氣,他一副沒瞧見她慌亂的模樣,餘光卻在細細打量。
沈栀今日穿了身遠綠色的盤扣長袍,長發全被一根木簪穩穩扶住,整個人顯得幹脆利落了不少,有幾分玉面小公子的味道,就是眉眼還是太柔,動作時帶起的帷帽露出她精致的面容,臉還挺小。
“免禮,見你這麽多次,這還是你第一次行禮。”
沈栀惶恐:“民女唐突了……”
江谏把帕子扔在案上,坐了下來,從火爐上給自己倒了茶:“能坐下來嗎?”
沈栀頓了一下,在隔着江谏兩個人的位置的對面坐下。
“看來好多了,至少……”江谏掃了她一眼,剛好抓到她打量自己的目光,語氣悠然,“會喘氣。”
沈栀不妨,被噎了一下,目光乖了點。
“是不是我多吓你幾次,你就能好了?”
“……那也不用。”歪理。
“明知不能跟男子有接觸,還跑到這種地方來,沈三小姐究竟意欲何為?”江谏今日只用發帶系了長發,這會兒長發随着他支着下颌的動作輕掃案前,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配着一襲紅衣,像是日行的妖孽。
沈栀不敢直視,垂下了眼眸:“是陪朋友來的。”
江谏又倒了一杯茶,遞到沈栀面前:“看來三小姐還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一個朋友就能讓你克服恐懼。”
沈栀十指相扣,嘀咕:“也不知道是因為誰……”
“因為誰?”江谏挑了眉。
這可不能亂說,沈栀撇了江谏一眼,噤了聲。
江谏語氣慢悠悠的:“三小姐到底要看我多少次?”宮宴也看,賽馬也看,這會兒坐在他對面還一直看。
沈栀垂眸,覺得這人問她的問題她都回答不了,可他的眼神又直勾勾的,像是得不到答案誓不罷休,沈栀閉了閉眼,有那麽一瞬間,她寧願自己失禮,也不願意清醒地坐在這裏。
“靖安王殿下的眼尾有一顆痣……”那顆痣不像尋常的淚痣長在眼尾下方,而是剛好長在眼尾處,很小一顆,不仔細看,根本看不清楚。
江谏挑眉:“怎麽了?”
“挺……特別的……”沈栀閉着眼,說了實話。
“因為一顆痣,所以一直看我?從城裏追到京郊?”江谏的語氣莫名地又悠揚了一點。
“……那是因為靖安王殿下托我養貓,但我太不會。”沈栀急急開口,打斷他的臆想,“碰巧我有個朋友很擅長養貓,我便向她請教,作為交換,我陪她過來看賽馬。”
一番話倒是有理有據,關系分明,江谏點了頭,口上卻說:“那你怎麽不問我?”
沈栀說完才後知後覺,剛剛她回避的話,還是交代了個清楚,心覺靖安王此人果然深不可測。如此,再怎麽搪塞他,也會被繞着彎問個徹底,還不如如實答:“……王爺位高權重,日理萬機,民女怎敢輕易打擾,況且王爺是外男,不方便……”
“确實日理萬機。”江谏捏起杯盞,小小白玉杯在他手中輕旋,“但外男和三小姐吃杯茶的時間還是有的。”
沈栀:“……”這人總不讓人好好說話。
“王爺,人都到了。”小吏拉着江谏的馬等在了外頭。
江谏将熱茶一飲而盡,利落起身,往外走了幾步,忽然又倒回來,将腰牌扔進沈栀懷裏:“一會兒這裏都是男子,若是還要等人,就到屋子裏等吧。”
說完,也不等沈栀回應,翻身上馬,往馬場邊去了。
馬場中央,諸位公子已經穿上布甲和護腕,就等着江谏了,這會兒見着江谏過來,忍不住揚聲打趣。
“王爺去哪了?”
“不會是又瞧上了什麽美人,回不來了吧!”
“上個月還說要追申國公的義女,怎麽到現在還沒個後續?”
“須蓉姑娘都進宮陪皇後了,王爺都見不着人了,還怎麽追啊?”
“哎,王爺不理咱們,看來須蓉姑娘成舊人咯……”
江谏接過布甲,連眼神都沒分給他們:“你們說是什麽便是什麽。”
“看看!這就是個負心鬼!薄情郎!虧得宜春院的姐姐們日夜惦記他,看看人家,早把她們忘了!”
“回頭我可得好好給春紅說道說道,這江予安啊那裏是多情卻似總無情?分明是無情卻似總多情!她們還滿心滿眼地盼着呢,就等着王爺給她們贖身了,可誰知道黃花菜早涼了!”
“說得好,說得對,別總盯着江予安看了,也看看我!”
“哈哈哈誰要看你啊,人也不瞎啊,窩瓜臉!”
公子們鬧哄哄的,旁邊的小吏插不上話,只能幹着急,就在這時,江谏在人群中分了一個眼神給他,小吏面露感激,仿佛江谏是個青天大菩薩,忙開口道:“裴大人身體不适,先回去了,說是下回請諸位公子吃酒。”
話音一落,又有人嚷了起來:“啊,人不夠了……”
“這個裴丞,剛贏了給彩頭,轉身就跑,是不是玩不起!”
“罷了罷了,我們再找個人吧。”這人也是個眼尖的,遠遠看到草亭這邊站着一個公子,便道,“那邊好像坐着個人,不若叫過來一起吧。”
“別,那人說不定不會打馬球。”江谏束好布甲和護腕,沒擡眼就知道他說的那人是沈栀。玉面小公子雖然一看就是個姑娘,但耐不住離得遠,看不真切。
“不會不打緊,湊個人頭而已,再不濟我可以教他嘛,會騎馬就行,我看他這個身段,纖細得很,也不知道是哪家公子養得這麽好。”那人說着,就要躍馬而去。
“別靠近她。”
“別去。”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江谏的馬鞭還虛虛停在那人胸膛上,目光一轉,看見一個黑袍男子,不是別人,正是儀鸾司鎮撫,當今的京都新貴康平遠。
然而,康平遠沒看江谏,目光遠遠地落在了草亭中的人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