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花園
這話若問的是江谏,那便是一溜串的閨名了,但皇上偏偏問的是康平遠。旁人不知曉選妃之事,康平遠是知道的,雖說皇上意在讓康攸寧進宮,但名義上,這些大家閨秀皆是皇上的備選,不管康平遠說了誰,都有跟皇上搶女人之嫌。
康平遠額上出了一層薄汗,若是未經歷重生,他可能直接就說了,但前世死得潦草,讓他學會了謹慎。
康平遠微微俯身,斂去眼底的神色:“回皇上,沒看哪家小姐,就是攸寧好像有事找臣。”
皇上的目光轉回殿中,遠遠看見那個纖細的背影,笑道:“你們兄妹倒是感情深厚。”
康平遠的眼底也染上一絲溫柔:“家中就微臣和攸寧兩個孩子,攸寧也沒有同齡的玩伴,只能和微臣這個做大哥的親近些了……”
“親近些好,兄妹倆往後也能有個照應。”皇上微微颔首,輕輕拍了拍康平遠的肩。
身後,趙公公默契地低下頭,一副什麽都沒聽到的模樣。
另一邊光露殿內,二試的繡圖已經遞上去給皇後及諸位娘娘過目。
繡繃一一在娘娘們手中傳過,未至一刻,芓紫石榴裙的容妃忽然舉起一張繡圖,豆蔻色的指尖捏着繡圖一角:“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①,這詩的意趣非凡,繡面也是別致,就是不知出自哪家小姐之手?”
衆人齊齊擡頭,只見那繡面一座鵲橋隔開兩片星宿,織女與牛郎相望,橋上人影兩相依偎,依戀情深,可身後滾滾而來的銀河,又預示了兩人的分別,乍現幾分黯然神傷。
衆人的餘光相互試探,片刻,傅婉黃莺般的清悅聲音響起,她規矩地福了禮:“……是臣女的。”
容妃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還算柔和:“秦觀的《鵲橋仙》講盡情深意長,你小小年紀就能明白這麽複雜的情思,可見才情……”
皇後娘娘将繡繃拿到手中,也不禁道:“繡這句的姑娘不少,獨你這份意趣橫生,算得上巧思妙想。”
“謝皇後娘娘,容妃娘娘誇贊。”傅婉又福身,她緊張又開心時,話尤其少,總怕自己會不小心笑出聲來。
皇後娘娘看到這小姑娘假裝繃緊的小臉和故意擰着眉,覺得有趣,不由道笑道:“只不過你這個繡功……與這纏綿的情趣倒是有些不相符了。”
傅婉自然明白皇後話中的深意,也開起玩笑來:“工整的繡功與淩亂的意趣不也正是纏綿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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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一落,光露殿中的氣氛淡然了不少,不少姑娘小姐的臉上漸複紅潤,皇後娘娘就笑:“你這丫頭倒是機靈。”
說完傅婉的繡圖,娘娘們又拿起好幾張繡面與階下的小姐們閑聊,大多是随意問幾個問題,諸如針法之類,鴛鴦繡成了肥啾,月季繡成了玫瑰,笑話也偶爾冒出來,惹得氣氛舒适。
問到最後,才終于說到了沈栀。
衆人擡頭時,就看到一幅幹淨漂亮的繡面,天上明月照團花,團花私下勾紅線,取的是家家乞巧望秋月,穿盡紅絲幾萬條②之意。
容妃端着繡面看了又看,幽幽道:“沈三小姐這繡面倒是很不一般……家家乞巧用挂有紅綢的祈願福來替代,紅綢連着紅線交繞糾纏,倒是真有幾萬條之意,這花卉琳琅滿目,也象征着萬家燈火……”話說到此,容妃忽然語氣一頓,“就是這吟風弄月之意,少了些……”
身側有嫔妃補充道:“方才靖安王殿下只說是七夕的詩句就可……”
“可靖安王殿下也說了朝朝暮暮,牽牛織女……”容妃的聲音稍微弱了點,把目光落在江谏身上。
江谏見麻煩找上自己,只得起身:“予安才疏學淺,往日只顧着看花看雪看月亮了,倒是不知七夕的詩句竟還有這等不纏綿悱恻的,确實是三小姐博學,在下失策……”說着,江谏對沈栀拜了一拜,這便是覺得沈栀的繡面沒問題了。
沈栀驚恐,連忙回了個禮。
容妃心中暗暗不暢快,她亦精通女紅,自然看得出沈栀的繡功在一衆小姐中一騎絕塵,但她并不想沈栀贏。
雙環玉扣是不世出的寶貝,天底下只有兩對,一對被皇上賜給了老靖安王,另一對如今正在皇後手中,是皇上做主,讓這對玉扣以皇後的身份送出去的,這是皇上在替皇後做人情。
常州水患,皇後母家鐘家在此次赈災□□不可沒,皇上雖偏寵容妃,但該給皇後的尊榮卻從未少過一分,容妃想到這,愈是心疼得緊,她求了皇上許久,說想要這對玉扣,可皇上就是不允,眼見着終于要送去了,可那人竟可能是沈栀!
沈栀是皇後的侄女,這雙環玉扣到了沈栀的手裏和到了皇後的手裏有什麽區別?
容妃母家出身兵部,皇上分外倚仗,所以在後宮,唯有她能同皇後娘娘争上一二,她無所謂輸贏,但就是不想贏的人是皇後。
殿中僵局漸成,皇後抿了一口清茶:“七夕的詩句這般多,也不盡句句都寫男女纏綿,光看沈三姑娘的勾線便是精妙頗多,意向富有靈氣,萬家齊盼乞巧的盛況如圖可見,如今內亂已除,天下太平,這繡面所表的百姓期盼不正是大周如今的畫面嗎?”
此言一出,衆人噤聲,原來一場吟風弄月,扯到了大周的國運,誰敢質疑?
容妃臉上的笑顏一僵,陪笑兩句:“到底是詩禮之家出身的小姐,立局果然大氣……”陰陽怪氣地說完,容妃忽然想起來一試第一的康攸寧,方才問了這麽久好似一直還未問到她,如若她能和沈栀分庭抗禮,說不定還能加試一場,這雙環玉扣,也不一定就會落到沈栀手裏。
這麽想來,容妃松了一口氣,選繡圖的手快了很多,陡然舉起案上的一幅圖,卻是臉色愈發沉,只見那繡面上僅零零散散地繡着幾朵花和一對鴛鴦,依稀能看出幾分七夕之意,就是不知出自哪家詩。
容妃方才被皇後駁了兩句,這會兒語氣也不見好,尤其是記得這幅刺繡呈上來時,宮女回禀說這家小姐,沒說是繡的什麽詩句……
“這是哪家小姐的繡圖?”
在座靜了一靜,竟是片刻無人吭聲,面面相觑之後,康攸寧往前了一步,聲音小得像蚊子一樣:“是臣女……”
容妃的面色沉了又沉,原本被傅婉淡化的威嚴又端了出來,方才殿中作答,康攸寧算得上有幾分聰明,這故意不告訴宮女詩句的手段也很好理解,無疑就是想讓娘娘們問到她,給她一個表現的機會,心眼都使到她身上來了,容妃倒是想看看這個康攸寧怎麽用嘴把這幅參差不平的繡品說出花來。
“迢迢……織女……願做鴛鴦……”康攸寧支支吾吾,半天出不來一句話。
容妃不耐煩了:“哪家詩?迢迢牽牛星?你背錯了吧?”
康攸寧瞬間慌了,與其背錯,倒不如說不會,她跪了下來:“不是不是,臣女未有學過七夕的詩……”
她的繡功一般,唯一會的繡品就是府中幕僚替她選的那幅燕山圖,還是父親花了大價錢請京中刺繡師傅手把手教的。她沒基礎,亦不是聰慧之人,光是學就花了三個月,其他的時間全用在了練習上,師傅也說,她的繡功細看便能發現很多瑕疵,要想贏,只能憑巧取勝,于是乎康攸寧學的針法盡是冷門古法。
可誰知今日宮宴,題目突然改了,康攸寧會的那些東西絲毫用不上,巡視宮女的腳步聲響在她耳邊,每一步都讓她慌張,到最後,僅能拼拼湊湊出自己知曉的意向,胡亂繡上去……
容妃見她唯唯諾諾的模樣,愈發看不上眼,不由想起京中盛傳的言論,心生鄙夷漸生——
“方才見你一試作答,你志趣不凡,倒是不知你竟然沒讀過七夕詩……”容妃一句話點到為止,她原以為康攸寧能讓在她皇後面前扳回一城,但到底是豎子無用。
若是沒有一試那番話,康攸寧頂多算是繡功不佳,沒讀過詩,可一試在前,康攸寧為國為民的言論還得了皇後娘娘的誇贊,這麽自己跟自己一對比,高下立現,不是作僞是什麽?虛有其表,嘩衆取寵。
容妃将皇後的“一收一放”學了個表面,也不知是真的在寬慰,還是在諷刺,語氣慢慢:“你雖然刺繡一般,但穿針引線第一,倒是也不必氣餒,畢竟人各有長……”
天下話這麽多,容妃說一句好好練習都比這一句人各有長說得好,她這句話說得康攸寧像是只會縫衣服的裁縫,而不是能做刺繡的大家閨秀,這是在暗諷康攸寧的出身呢!
衆人聽完,替康攸寧和容妃各捏了一把汗,一面是擔心容妃會因此得罪康家,一方面又替康攸寧難堪。
康攸寧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的,手藏在袖中,緊緊捏着,垂着的眼神裏藏着滔天的恨意,只恨自己不能當面把容妃罵回去……
賽巧結束,沈栀一個一試第二,一個二試第一,莫名其妙就成了賽巧魁首,喜從天降,沈栀從皇後手中接過玉扣時,神清都還有些恍惚。
“宮宴開席,諸位夫人小姐不必拘禮,只當是家宴。”
梳洗回來,還未入座,沈栀竟在殿門邊遇到了許久未見的傅晗。
傅晗一襲玉色長袍,盡顯面色溫和:“沈姑娘,許久未見。”
沈栀先行一禮:“傅公子萬福。”
“今日後花園的蠟菊開得甚好,沈姑娘有興趣一道去看看嗎?”傅晗是平眉,所以就算是笑,也不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