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刺繡
除卻周身的桃色傳聞,靖安王殿下也端得郎豔獨絕四字,他身姿颀長,周身錦玉,像模像樣站着時,也是如柏挺拔,蒼藍段雲袍,手中一把素面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在掌心活脫脫一個假正經,但又有種說不出的矜貴,腰白玉之環敵不過眉眼桃花潋滟,光是出場,便得衆人矚目。
他雖浪蕩,卻是不可否認的俊美,方一入場,便惹了不少懷春少女的羞紅,沈栀環視一周,為了不使自己突兀,也低下了頭。
“開始吧。”
話音一落,各貴家小姐也不好再羞,紛紛低頭拾起案上的針線。
每列末側站着一位粉色宮裝的宮女,她們端着漆盤,似為待會兒收針線做準備,但沈栀知道,她們也是作判中的一員。
沈栀的目光在她身上淺淺地略過,那位宮女正站在她一尺之外的地方,只要目光微微聚攏,便會落在她身上,但沈栀并不慌亂,仔細拿起紅線開始穿針。
腳步聲很小,四周一片沉靜,日光絨絨,并不驕豔,暖暖地攏在人身上,不會讓人不舒快。沈栀的節奏和緩,心一直很靜,連夏時的蟬鳴都入不了心。
後花園的蝴蝶時而會停在她們的桌檐上,只是一點輕晃,便會驚擾到它們,因而,在場之人的呼吸都是淺的——
寧靜不到片刻,蝴蝶驚走,身後漸漸傳來起伏的低呼。
銀針掉進水盆的漣漪惹來了不少悉悉索索的抱怨,被取消了資格的貴小姐們嬌嗔地擠進母親的懷抱,小聲的埋怨聲漸漸響成了一片,蟬鳴聲都聽不見了,這是最考驗耐心的時候。
沈栀桌檐前停了只淺藍色的菜粉蝶,觸須微微向下,像她微垂的睫毛一般,遮住了漂亮的鳳眼,這是沈栀最安靜時的樣子,仿若日月山河皆不能入心。一左一右,第十二根銀針穿進紅線,沈栀不知自己的速度是快是慢,身側的人已經走了,餘光裏看不到人。
張望會讓人亂了陣腳,沈栀捏着銀針,對着紅色的繡線穿進,忽然,一個黑色雲紋皂角靴晃到了眼前,菜粉蝶飛走了——
沈栀半低着頭,頓了一下,很慢地眨眼,又很快地眨了一下。
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江谏的手指,指節修長,關節勻稱,還有一些白,它落在身側,突然做了個“敲敲”的動作,像那日在酒樓上似的,沈栀把它理解成無聲的催促。
那人離她半丈遠,恰好是沈栀能接受的安全距離,她的目光落在鞋尖上,心裏卻在計算兩人的距離,好像,還算安全……
然而下一秒,江谏調轉了方向,朝她近了一步,沈栀呼吸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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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一停,手也停了。
江谏的步子很正經,像只是來巡視似的,三息的時間,又走了。
沈栀松了口氣,繼續穿針,沒看見江谏轉身後,微微上揚的眉眼。
香燃盡時,沈栀手上的紅線共有二十六根銀針,是中規中矩的成績,她在原地等了一會兒,就聽到身後的宮女報數:“長寧伯府,康攸寧,二十八根!”
話音一落,身後響起了一道突兀的掌聲,沈栀轉頭一看,竟是康平遠!
今日是宮宴,滿朝文武都來了,康家如今正得聖心,康平遠又位列儀鸾,怎會不來?
兩人的目光在衆人中遙相對視,康平遠的眼珠漆黑,深不見底,像化不開的墨,眼尾處輕微上揚,似乎帶着一點開心。沈栀安靜地看了他一眼,淡然地移開目光。
這是沈栀重生後,第一次和康平遠打照面,這麽多噩夢尚在眼前,但真正看到那人時,好像并沒有那麽害怕。
沈栀抿了一下唇,真實并不讓人害怕,未知才讓人害怕。
深藍色交領團紋補子的宦官見着康平遠,忙從檀木大椅上起身,臉上堆起笑:“恭喜康鎮撫!賀喜康鎮撫!令妹好賢淑,這賽巧第一項一上來便拔得頭籌!”
趙振是司禮監掌印,皇上面前的紅人,康平遠對着這人行了個禮:“趙公公擡舉,舍妹愚笨,也就女紅還算拿得出手。”
這話一聽,明褒暗貶,褒的是康攸寧,貶的是在場輸給康攸寧的所有貴女,當真是狂妄至極。在場親眷心頭皆是齊齊一跳,但勝在教養極好,面上不顯,跟着趙公公一塊恭維這對康家兄妹。
衆人齊齊圍了過去,如此,康平遠落在沈栀後背的那道視線才被隔開。
前世,康攸寧憑借賽巧奪魁,在京城世家中有了臉面。白日,衆人還沉浸在長寧伯女心靈手巧,得了皇後娘娘賞賜上,不曾想,夜幕時分,康攸寧就被人擡進了皇上的寝宮,成了宮裏的寧貴人……
沈栀把紅線系上扣,放在了宮女端過來的漆盤上。
趙公公同康鎮撫說完話後,方才晃浮沉的小宦官把一張紙規矩地遞到他手上,趙公公掃了一眼,将前三甲的名單念了出來,這就是能進二試的人了。
聽到傅婉名字時,沈栀側頭看了一眼,傅婉收到信號,朝沈栀做了個握拳的手勢,惹得沈栀一笑。
“乞巧線須得盛進去給皇後娘娘過目,現在請各位貴人移步,刺繡将在光露殿內進行。”
一聽這話,冬羽忙提着食盒圍上來噓寒問暖:“姑娘沒紮到手吧?累不累?”
“沒有,也不累。”沈栀攤開手給她瞧,十只手指蔥白如玉。
“哇——真棒!”冬羽閉眼就誇,“奴婢方才聽見趙公公說姑娘是一甲裏的第二,長寧伯的小姐二十八根,是這麽多年裏最厲害的了,姑娘二十六,放在往年就是第一!超厲害噠!”
冬羽像只絮絮叨叨的小蜜蜂,所有和沈栀有關的好事,她都開心,說着說着她又“哇”了一聲,一直到進光露殿前都在說姑娘好棒,趁人不注意,還同沈栀說起了悄悄話:“方才說姑娘壞話的兩位小姐,銀針都掉進水盆裏了,被宮女姐姐請出去時,還不服氣,較真得臉都紅了……”
有些壞人不用收拾她,她都過得不好,沒有比這更開心的了。
穿過一道廊橋,西轉便是光露殿。
大殿中置了二十餘張方桌,上面盡是女紅用具,大殿上方,六七個身姿華貴的麗人在裏頭說笑。
她們由趙公公牽引,來到堂前給皇後娘娘請安,說是皇上和幾位大臣尚在宣德殿議事,晚些時候才能來。
“宮宴許久不曾這樣熱鬧了。”皇後今年三十有五,墨色的長發梳成了一個牡丹髻,蓮花冠襯得她雍容大氣,明黃色的朝鶴裙,額間點了朵梅花钿,儀态萬方,鳳目一一打量過面前的女子,落到沈栀的面上時,很輕地點了一下頭,沈栀又是微微福了福身。
沈栀的外公生前官至兵部尚書,因生前功業,谥號文淵伯。文淵伯終生無子,只育有二女,一位是昭琳郡主,另一位則是當今的皇後娘娘,輩分上,皇後娘娘算是沈栀的姨娘,但情分上卻不是。
當初昭琳郡主下嫁沈漢鴻,皇後娘娘極力反對,二人大吵一架,算是決裂,情分便淡了,直到昭琳郡主陡然離世,吊唁席上,皇後娘娘拉了拉沈栀的手,那是兩人說的第一句話。
說起來,前世沈栀要嫁康平遠時,這位皇後姨娘還特意找她談過,只不過,沈栀年紀尚小,聽不真切,兩人在未央宮中坐着,話不投機半句多……
“今日倒是有位生面孔。”皇後身側的容妃一雙盤雲髻,芓紫石榴裙,身姿綽約,她淺笑着,目光就落在了康攸寧身上。
康攸寧上前一步,福了福身:“臣女是長寧伯府的大姑娘。”
“長寧伯的女兒……”容妃一臉恍然,“你父兄平亂有功,你又如此賢淑,這康家倒真是人才輩出。”
“容妃娘娘謬贊,穿針引線不過尋常本事,父親奉命戍守邊疆,益州荒涼,黃沙朔寒,冬日裏免不了縫補衣裳,攸寧一個閨閣女子,上場殺敵的事做不了,替将士們縫補縫補軍衣尚可,這手藝也是練出來的。”
容妃聽完,贊許地點了點頭,将目光移到皇後身上。
“這份心倒是挺好,長寧伯有一雙好兒女。”皇後面上沒什麽表情,言辭淡淡,“一會兒便要考刺繡了,本宮聽聞你一試第一,二試你打算繡什麽圖?”
康攸寧張了張口,剛想說話,大殿邊上的坐席忽然傳來一道懶懶的聲音:“臣倒是有個新點子。”
一瞬之間,衆人的目光簌簌望了過去,正是江谏。
皇後彎了彎眉:“皇上讓你作判,你倒是真盡責。”
一句話裏揶揄的意味明顯。
今日七夕,江谏一個翩翩公子,還是風流的那一款,他哪兒是來作判的,分明就是來朝朝暮暮的。
江谏語氣悠然:“既是考試,事先準備萬全,怎能考出水平?倒不如現場出題來得更真切些。”
皇後放下杯盞,好奇心被勾了起來:“現場出題?”
“往年賽巧,繡面皆是參賽者自備,花樣也多是各家小姐們的拿手圖,練習太多,看不出水平,也沒有靈氣,見不着真功夫……”他自顧自地說着,似是丁點沒察覺階下的靜穆與康攸寧驟白的臉頰。
“本宮覺得予安的點子不錯。”皇後娘娘亦是靜了靜,斟酌片刻後徐徐道,“諸位意下如何?”皇後的目光自上而下掃視一周,無人敢有異議。
也是,畢竟皇後出言在先,誇靖安王的點子好,這便是應允,誰敢反駁?就是皇上在,也不會為這種小事來駁靖安王的面子。
“看來諸家小姐皆是沒異議……”皇後和周圍的嫔妃對視一笑,須臾後自嘲道,“忽然說到出題,一時竟不知出什麽好。”
皇後身居高位多年,言語間有的放矢的本事不小。
她先是一口應下江谏的提議,這會兒又在出題上給機會,這一收一放,給了大家調整的空間。
容妃眨着杏眼,接過話頭:“既然這點子是靖安王殿下出的,這題也該由他來定……”
這是全推到江谏身上了。
沈栀在階下微微擡頭,見江谏一副明明早有打算的模樣,還裝模做樣地走了兩步:“古往今來,寫七夕的佳句頗多,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皆是好意象……如此就請諸位小姐用刺繡表現一句詩吧。”
此話一出,在座嘩然,衆人只以為江谏最多要考一個同七夕相關的意象,卻不知他竟是要一幅圖表現一句詩!
前三甲二十餘人,念過書的寥寥無幾,平均水平落在《三字經》、《弟子規》、《千字文》之類的啓蒙讀物上,詩文什麽的,讀過寥寥。
這裏最淡定的就是沈栀,她讀過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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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夜鬥的營養液(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