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賽巧
沈栀坐進馬車時,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在發顫,她用力阖眼,想讓自己忘記那個感覺,但很難,她知道自己一定很怪,也知道知道自己失了禮數,但她還克服不了……
傅婉坐在沈栀身旁,難得有些小心翼翼:“沈姐姐,你沒事吧……”
沈栀用力平複呼吸,呼了一口氣:“抱歉……”
這一夜,沈栀睡得很晚,安神香不管用了,耳側邊蛙鳴時遠時近,她在榻上輾轉——
自那日暈倒後,沈栀的身子一直不見好,大夫換了一個又一個,卻半點不見好,藥香彌漫了很久,長寧伯府裏也漸漸多了傳聞,說是大夫人惹上了髒東西,才會久病纏身……
老夫人最不待見這些,每每沈栀去請安,皆是橫眉冷對,直到一回做夢,老夫人被沈栀一襲白衣慘白的模樣吓得心悸,忙叫江湖道士去沈栀屋中做了法事。
在那之後,沈栀不敢請大夫了,冬羽勸她,她總道怕給府裏惹晦氣,不敢請大夫也不敢讓府裏出藥錢,自己的嫁妝全貼進了藥裏。
但病着也有病着的好,祝纭歡來找她麻煩的次數少了,沈栀偶爾也有清閑的時候,看看書,作些畫,天氣好身子好時,還會在院子裏放風筝和插花。
沈栀病了大半年,院子裏架起了花圃,坐在屋前回廊下,能聞到花香陣陣,看到粉蝶翩翩,除卻祝纭歡來鬧過一回,踢壞了好些花,日子清淨。
康平遠也來過兩回,但鮮與沈栀打照面,有一回沈栀放風筝,無意往假山那瞥了一眼,剛好見着康平遠站在那兒看她,但一和沈栀對視上,康平遠便像被抓包了似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然後灰溜溜地走了。
再一回是她在窗邊讀詩,沈栀體弱,精力不佳,看了沒一會兒就睡着了,日暮影悠悠,麻雀落檐頭,她恍惚睜眼時,康平遠正站在窗子外看她。
也是從那日起,沈栀再也沒在窗邊打過盹,冷不丁睜眼看到一個人直愣愣地看着她,能教她七魂丢了三魄。
半年的日子不長,祝纭歡有了身孕,脾氣也愈發大,花粉過敏說得就得,沈栀一院子的花全燒沒了。
沒了消遣,沈栀的身子每況愈下,夜裏開始沁血,渾身的骨頭越來越硬,也越來越沉,她的精神愈發不好,不能養花,也放不了風筝,沈栀看着冬羽在院子裏曬書卷,一坐便是一天。
又一月後,長寧伯康獻忠病逝,吊唁席上雲霧遮蔽月色,偌大的長寧伯府鬧哄哄的,進進出出皆是前來吊唁的人。沈栀一身喪服,鬓邊一朵白花,垂眸斂眉的模樣很是憔悴,她比三年前瘦了很多,守靈守了七日,被人扶起來時,連路都走不穩。
冬羽端了湯藥爐進來,小心放在案幾上,溫聲勸夫人吃藥。
Advertisement
沈栀聞着苦味,微微蹙了眉,趴在案上假寐,半阖着眼睛:“……等會兒再喝。”
冬羽也沒急着勸,藥燙着,确實得晾一會兒再喝:“奴婢去給夫人讨兩塊蜜餞來。”
沈栀揮了揮手,打發她去。
屋門“吱呀”一聲輕響,夜色與月光溜了進來,又一下溜了出去,沈栀半寐不寐,突然——
屋門被人重重地推開,康平遠醉醺醺地闖進來,他的腳步聲,喘息淩亂,碎碎嚷嚷地叫她的名字……
沈栀忙起身,輕喚了他一聲,但康平遠沒應,步子淩亂地往她這兒來。沈栀沒由來地害怕,她後退,後退,一下子跌在了美人榻上。
康平遠一把扯開她的領子,湊上來親,粗重的氣息全灑在了她的側頸上。
沈栀吓壞了,擡手給了康平遠一巴掌,清脆的一聲響,讓屋裏靜了一瞬。
她語氣都在顫:“伯爺,才走……”
他們自大婚那日就沒圓房,康平遠掀了她的蓋頭,把她趕了出去,她在卧房外蹲了一夜,大紅婚服上金線交纏成的并蒂蓮,在盛夏一夜的涼薄裏開成了殘花。
康平遠被沈栀這一下打蒙了,半晌沒回過神來,下一秒揪住沈栀的衣領,把人直接撞到了後面的牆上,“咚”的一聲,沈栀眼冒金星,鬓邊的白花掉了下來。
“你最好給我乖一點!”康平遠身上的酒氣急沖沖地撲面而來,開始撕沈栀的衣裳,沈栀雙手用力推拒,可她那點力氣在康平遠面前根本不算什麽,不合時宜的冷佛香夾在酒氣熏天裏,令人反胃。
“夫人——”
冬羽端着蜜餞進來,驟然看到這場面,手中的漆盤掉了下來,“哐當”一聲,驚醒了夜色。
絲帛破裂裹着掙紮,沈栀難得失控的神色,康平遠不喜歡沈栀吵,捂住她的嘴,她慌亂地掙紮,嗚咽裏夾了淚,冬羽上來拉人,康平遠一腳便把她踢了個跟頭,冬羽也在哭,長寧伯頭七都還未過!
然而冬羽在意的從不是禮教規矩,她只知她的姑娘不願意,她撲了上來,抱住康平遠的腿想把人扯開,康平遠氣急,他以為沈栀溫婉,不會像祝纭歡一樣歇斯底裏,可今晚的沈栀顯然不是那樣,她也會吵,也會反抗自己。
康平遠愈發心煩,目光也越發狠,往冬羽心口上狠狠踹了一腳,揚手打翻了案幾上的藥爐!
那藥爐是直接從炭火上取下來的,莫說裏面的藥,便是藥爐都滾燙得不行,潑在冬羽的臉上,瞬間紅了一大片!
冬羽失聲尖叫,沈栀也慌了,使盡全身的力氣把康平遠推開,滾下來,擋在冬羽面前——一主一仆倒在康平遠腳邊,一個衣衫淩亂,一個臉色赤紅,沈栀雙眼都腫了,一只銀釵抵在頸邊,劃開的口子,鮮血直淌。
康平遠被冬羽那聲驚呼叫醒了大半,喘氣聲很沉,他站得很高,低頭看着地上的兩個人,片刻後,發洩似的擡腳把地上了藥爐踢開。
“哐當”一聲——
沈栀驚出一身冷汗。
天亮了。
七夕當日,京城各處的燈會、廟會、青苗會熱熱鬧鬧地辦了起來。
福榮大街上的花燈遮住了天光,映出一地的五彩斑斓,并肩而行的小郎君和女嬌娥面上皆是一層淡淡的粉意,二人提着燈籠,在小販們的誇誇其詞裏各自羞紅了顏色。
沈栀今日穿了一身春梅紅留仙裙,步生蓮花時裙擺間的白梅若隐若現,綴白的梅花點暈了春紅的典雅,襯得沈栀鐘靈毓秀,明豔動人。
沈栀剛從門邊出來時,家中的幾位哥哥弟弟皆是有片刻的晃神,可惜沈栀視若無睹,自顧自的上了馬車。
今日風大,冬羽去給拿鬥篷了,她掀開車簾接過時,看到了許久未見的沈靜瑤。
沈靜瑤瘦了很多,面上是脂粉也遮不住憔悴,身上的襦裙也不再是從前偏好的大紅大紫,粉綠的對襟,垂挂髻上的綠珠步搖皆讓她素寡。
沈栀看她,她也看沈栀,兩人對視的一瞬,沈靜瑤身形一頓,而後像沒看見她一般,上了馬車。
那日從秋荷院出來,沈栀特意讓冬羽悄悄溜進了沈靜瑤的園子打探消息,聽秋荷院的下人議論,說二姑娘整日把自己關在房裏是要寫書……
沈栀心裏暗暗猜到了什麽,收回目光,一副藏有心事的模樣。
這可急壞了冬羽,姑娘連着兩日沒睡好,眼下烏青青的,看起來弱不禁風,好像風大些,就要把她的姑娘吹倒。
“奴婢給姑娘捏捏肩吧,姑娘剛好可以睡一會兒。”
沈栀确實沒精神,她已經許久未曾這樣累了,想起上一回輾轉反側,還是自己剛剛重生時。沒想到兩日前見了康平遠一眼,便又開始渾渾噩噩地做夢。她垂了眸,車簾剛好被風掀起來,前頭是沈靜瑤的馬車,算着時間,沈漢鴻快回來了,康平遠的事,也該有個着落了。
車馬行進宮內,幾經篩查,由宮人牽引往光露殿去。
八月上旬,正是桂花開放的時間,一路往光露殿去,經過後花園時,聞到一股馥郁芬芳。冬羽最喜歡這個味道,悄着聲和沈栀說:“忽然想吃桂花酥了。”
沈栀忍不住就笑:“待會兒讓你吃個夠。”
冬雀也跟着笑了。
宮宴尚未開席,各家夫人小姐皆聚在後花園賞花。
沈栀掃了一眼,覺得這花團錦簇的場面簡直可用“千嬌百态,競秀争奇”來形容,除卻一些世家夫人,各貴小姐公子皆是盛裝出席,珠光寶氣,滿頭釵環,行步時腰間環佩作響。
沈栀也不與人攀談,不遠不近地站在蓮池邊,看裏頭的宮燈,這場宮宴是皇後娘娘主辦的,真是好雅興,每只蓮燈上都抄了小詩,意趣滿滿。
“今年賽巧,皇後娘娘欽點了頭彩。”
“什麽頭彩?”
“聽聞是西域進貢的一對翡翠雙環玉扣,通體瑩潤,是世間難得的珍品,取有碧玉成雙之意。”
“不愧是皇後娘娘!這雙環玉扣是真少見,連傳聞都很少,只聽說過老靖安王同靖安王妃成親時,老王爺特意上宣德殿給王妃求過一雙,仔細一想快三十年了……”
“莫說這玉扣了,若能在今日賽巧上拔得頭籌,定然風光無限,今日來了這麽多世家公子,若是入了哪家夫人的眼……”
一女子輕快道:“那可得好好把握住機會!聽聞禮部尚書家的傅公子也來了,傅公子風神俊朗,溫潤如玉,京中适齡女子都想嫁他,就是不知哪家小姐能入他的眼……”
“诶,你沒聽說嗎?傅家與沈家是世交呀,那傅公子和沈三小姐,訂過娃娃親!”
“沈三小姐……就是那個唯唯諾諾的沈栀啊!”說話人語氣裏帶着濃濃的不滿,“就她還想嫁給傅公子?!她連自家庶女都不如,整日就會跟在她那個堂姐後面,說好聽點,是知書達禮,說難聽了,就是矯揉造作上不得臺面,她哪點配得上傅晗!”
這兩人說話,毫無遮掩,就這麽輕巧巧地落到了她們身後的沈栀耳朵裏。
冬羽替沈栀不平,面上氣糾糾的,沈栀捏了捏她的臉:“都氣成葫蘆了。”
“她們說姑娘壞話……”冬羽嘟嘟囔囔的。
沈栀雖不像前一世那般唯唯諾諾了,但骨子裏還是柔和,她計較的東西很少,何況是不相幹的人的話:“說就說吧,又不會少塊肉。”
“她們吃不着葡萄,還不許別人吃……”
“可把她們酸壞了。”沈栀又捏了捏冬羽的臉。
話音一落,身後傳來一聲輕笑。
沈栀脊背一僵,不用側目便知是誰走過去,聲音太熟了……
然而那人的腳步并沒有停,像一片雲一般飄了過去,方才那聲輕笑好像是幻聽的一般。沈栀有點氣餒,不知自己對上他時為何總在失禮,連念她壞話的人都知道說她一句知書達禮……
後花園的另一側,傅婉跟在傅夫人後面百無聊賴地賞花,雖說皇後娘娘今年養的花尤其好看,所以才把各夫人小姐安置在此處落腳,還把賽巧的地點安排在了此處,但傅婉委實瞧不出什麽花來。
傅母一個明晃晃的規矩本人在前,傅婉不好冒冒失失地去找沈栀玩,只能貼着傅晗說話。她戳了戳自己大哥的手臂,暗示:“大哥,今日可是七夕~”
傅晗今日一襲玉色雲紋錦袍,腰側綴着一塊白玉,墨色長發一絲不茍地束起,露出的眉目盡顯清朗爽舉,他性子溫和,面相也很溫柔,一颦一笑間春風和煦醉人心。
“今日是宮宴,京城各官家子第皆攜家眷前來,往日公務繁忙,今日倒是個難得的團圓日。”傅晗一臉認真,像是沒聽出傅婉在說什麽。
傅婉捧着臉,拉長音調:“什麽難得的團圓日啊——沈家那些人都不是什麽好人,沈姐姐一定無聊死了。”
傅婉不懂得沈家人背後的陰私,但就沖他們給沈栀找別的婚事這點,她就肯定他們不是好人!
“大哥,你再不主動點,沈姐姐都要跟別人跑了,之前我讓她給你求個平安福,她都不肯……”
傅晗的眉宇間染上一點笑意:“沈三小姐是詩禮出身,家中規矩森嚴,貿貿然給男子送平安福這事,不合規矩,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沈三小姐的名節怎麽辦?”
“是是是,沈姐姐最守禮了。”傅婉看着自家大哥不讓說的模樣,心裏樂得不行,“沈姐姐可喜歡大哥了,那日我們一起摸石猴,她給大哥說了好多吉祥話呢……”
傅晗的眉目間又溫和了很多,好像提到沈栀,他總會不由自主地溫柔些。
傅婉自然也發現了,捂着嘴偷笑了幾聲,偷偷看了母親一眼,悄聲說:“你可得好好謝謝沈姐姐,今日可是七夕呢。”
沈栀在後花園中,等賽巧開始,她比先前謹慎了很多,就怕江谏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冷幽幽地出現在她身後。
“今年賽巧比兩樣,一樣是穿針引線,一樣是繡功,都是女紅。”冬羽端着一個食盒,裏面是七夕節要吃的巧果巧酥和藏了棗的餃子。
一般姑娘家準備這些,都是用來同喜歡的男子做交換的,但沈栀沒有心怡的男子,這都是給傅婉和冬羽這兩個饞嘴丫頭準備的。
“我的女紅一般,掙不着什麽名次的。”沈栀直接道,一點沒有尋常女兒家的不好意思。
女紅可以說是閨閣女子的必備技能,但沈栀并不喜歡,重生之後,她便沒怎麽碰過針線,女紅的功夫在平時,沈栀一個多月沒碰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會繡成什麽樣。
冬羽身為沈栀的頭號擁護者,立馬道:“姑娘繡什麽冬羽都喜歡,奴婢日日要把它放在枕邊看着睡覺!”
沈栀似乎明白了一點自己為什麽那麽會哄人了,都是跟這丫頭學的。
賽巧很快就開始了,頭一項便是穿針引線,參賽者須用一根線将繡針穿起來,在穿的同時,須保證針不能掉進面前的水盆裏,規定時間內穿得又多又好者,勝出,若是繡針落入水中,則立即取消比賽資格。
這就是比誰的手更穩了。
沈栀位列出席,位置在最末端,不曾想一擡頭,江谏走了過來。
沈栀:“……”
前頭的小宦官甩了甩拂塵,揚聲道:“此次賽巧請靖安王殿下做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