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親事
沈母早逝,沈父未有續弦,沈家分家前,一直是二房劉氏執掌中饋。
沈栀的父親沈漢鴻是中書左丞,日理萬機無閑暇,自然更無心家宅事,府裏的一切便交由兩位嫂嫂看顧,這其中,包括沈栀。
水紅色半袖襦裙的女子長指輕掃杯沿,指尖染上了濕氣,她微垂眼睑,讓原本娴靜的氣質沾染了幾分欲語還休。
身為相府嫡女,沈栀合不該輕易許給一個突然起勢的儀鸾指揮使,這位二伯母确實沒少使勁兒——
“妹妹可知近來聲名大噪的康家?”
沈栀側眸,不動聲色道:“益州守備康提督?”
“可不能叫提督了。”沈靜瑤彎着笑眼,“康家父子平亂有功,康獻忠封了長寧伯,就連兒子康平遠都位列儀鸾,如今的康家可是京都新貴!”
“是嘛……”
“當然!我昨日在茶館吃茶,福榮大街上盡是康公子的好名聲!”沈靜瑤一臉雀躍,雙手攀着桌案,忍不住整個人湊過來,“只道那康平遠一柄紅纓槍,三千輕騎就敢夜渡赤水,伏進東胡營地,他被砍下馬時,千鈞一發之間,拉弓滿月倒射一箭,瞎了東胡大将軍一只眼!”
沈栀的眉眼極輕地挑了一下。
宣德十二年,雍王李進勾結東胡單于叛變,廣誠帝力排衆議,禦駕親征,率領十萬大軍北上平定叛亂,除卻四方軍将,最出風頭的便是益州守備康獻忠一家。
益州是大周和東胡的要塞,地勢曠遠,風沙大,連年幹旱,舉目望去盡是沙漠,素有北蠻之稱。康獻忠因貪墨案連坐被流放此地三十餘年,年近花甲才被重用,敕封一個長寧伯算得上苦盡甘來。戰勝的消息一出,世人皆道康獻忠是老廉頗,各種話本戲文洛陽紙貴。
但這東西糊弄老百姓尚可,沈栀卻知道來龍去脈——
宣德十二年二月中,益州大捷。本應鳴金收兵,好議城下之盟,偏偏廣誠帝好大喜功,見東胡大退,執意乘勝追擊,這一追直接進了東胡的圈套。
堂堂一國之君被虜做人質,若不是康獻忠之子康平遠察覺不對,救駕及時,廣誠帝怕是要成大周第一位自己玩死自己的皇帝。
為着此,後來論功行賞時,廣誠帝欽點了康獻忠的功績,要封他為長寧伯,連康平遠也封了官,請到京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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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京都新貴的名頭與其說是平亂有功,倒不如說是封口費……
“都說一箭雙雕算得上射藝精湛,那康公子竟是能一箭三雕!蒼天大弓拉了個圓,胸膛極寬,高坐馬上雄姿英發,五個東胡兵齊上都奈何他不得!”沈靜瑤說得興奮,雙手合十,眼底全是驚喜,好似親眼見過一般。
沈栀抿茶,随意道:“姐姐倒是打聽了個真切。”
沈靜瑤高興地側了側頭,鬓邊的珠花落了一縷在額邊:“去月康平遠進京,事跡跟着傳遍大街小巷,世人皆道康公子是張關在世,能定乾坤呢!京中近日舉辦了好些騎射賽,就為了同康公子一教高下,妹妹想去看看嗎?”
砰——
話音一落,“砰”的一聲,打斷了沈靜瑤的話。
“舞刀弄槍的,姑娘怕是不喜。”冬羽端來廚房新做的桂花糕,擱在桌上。
她早想上來了,二夫人竟想把姑娘許給康家!
如今的康家确實風頭無兩,但到底是剛剛得勢,康平遠方入京一個月便上趕着嫁進去,不是眼皮子淺,便是別的更不好聽的名聲。但凡有心的,就不會在這時候同康家議親,上趕着落人話柄。
撇去這些不說,就道這康夫人火頭軍出身,進京一月就傳出潑皮名聲,怕是不好相與,這樣的教習規矩,京中六品往上的官員嫁女都得掂量,遑論沈家世代簪纓?
而且,她家姑娘不是和禮部尚書家的傅公子有婚約嗎!
沈栀低頭抿了一口茶。
沈家有三個女兒,大姐沈書韻已經嫁人,後面跟着兩個小的便是沈栀和沈靜瑤。
兩人生辰相近,先後及笄,連議親也聚作一團,六月登門提親的人都要把門檻踏破了。劉氏忙得腳不沾地,整日忙着給沈靜瑤相看,不成想,自家相公為了前程,竟想把女兒送進炙手可熱的長寧伯府。
康家發跡,說好聽點是飛黃騰達,說難聽了就是“暴發戶”,大周向來注重門第,功勳累累也比不上出身。
為着這事,沈靜瑤恨上了沈栀,整日想着法的要把自己的婚事賴掉。
前世的沈栀,幼年喪母,父親不喜,養成了唯唯諾諾的性子,優柔寡斷沒有主見,沈靜瑤說什麽都說好,要什麽都給。一通好話說下來,沈栀心思動搖,又到校場目睹了康平遠的風姿,便覺得這門親事不錯,稀裏糊塗嫁了。可直到嫁進門後,她才知道自己究竟嫁的是個什麽人……
沈靜瑤捧着臉,笑得一臉天真:“三妹妹向來不喜歡打聽別人,今日倒是問了我康公子兩句,我與妹妹情同手足,還能不知妹妹什麽心思?”她話鋒一轉,也不說滿,“左右去看看也無妨,就當是外出郊游嘛。”
這是以退為進的話術,沈栀向來吃這套,果不其然,沈靜瑤剛說完,沈栀便颔首道:“二姐姐也是為我着想。”
冬羽撇了撇嘴,不好再說什麽。
沈靜瑤得意地看了冬羽一眼,撫上沈栀的手背,一句又一句好妹妹地叫着,将康平遠的事跡如數家珍地又說了一遍,說到最後,口幹舌燥,吃了一口茶,才狀似無意地問:“三妹妹覺得康公子如何?”
出乎沈靜瑤意料的,沈栀并沒有馬上說好,而是輕悠悠地反問:“二姐姐覺得如何?”
“自然是極好的。”
沈靜瑤沒有絲毫猶豫,一臉為她打算的模樣:“康平遠英俊潇灑、儀表不凡,年紀輕輕,便已是鎮撫使,康家又有戰功在身,往後的日子定是榮華富貴。”
沈栀就笑:“二姐姐打聽得這般清楚,想來是對康公子上心了。”
“那當然,妹妹的婚……”
“既然二姐姐這樣上心,這康公子便留給姐姐吧。”沈栀笑吟吟地打斷沈靜瑤的話,聲音慢慢,像撥春水。
沈靜瑤的笑一下僵在臉上:“妹妹這是何意?”
“母親留書于我,我有門指腹為親的婚事。”沈栀淺淺地笑着,雙頰甚至帶着些薄紅,看得人心頭一跳,“我本想與父親商議的,但常州汛期突然,父親赈災在外,便擱置了,等父親回來後,許是能定下……”
沈栀一如既往地謙和有禮,鳳眼夾着幾分愧疚,教人挑不出錯來:“未事先告知,惹得一番折騰,讓二伯母和二姐姐費心了。”她說着,又莞爾一笑,“想來也算不得費心,我聽二姐姐言語間對康公子愛慕有加,若是事成,應當不失為一段佳話。”
“不是,沈栀!方才我們可不是這麽說的!”沈靜瑤頓時坐不住了,之前的言笑宴宴蕩然無存。
只是一句拒絕,就能改變沈靜瑤的态度,沈栀前世怎麽就看不清呢?
思及此,沈栀的笑容愈發深,笑意愈發淡,甚至寬慰道:“姐姐放心,二伯貴為太仆寺丞,康公子又這般不凡,日後定能與二姐姐相敬如賓。”
沈靜瑤氣得臉都紅了,她最在意的便是她爹的官職,太仆寺丞聽着好聽,說穿了就是個六品小官,放在別處就算了,偏偏還跟沈栀的爹一塊比——她從小處處不如沈栀,琴棋書畫比不過她,樣貌不如她,如今,她連自己從小喜歡的人都要搶走!
沈靜瑤勉強地笑着,有種搬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三妹妹,我們在說你的親事,怎麽繞到姐姐身上來了……”
“我與二姐姐情同手足,還能不知道二姐姐在想什麽?”沈栀把沈靜瑤剛剛說過的話還給她,“二姐姐向來這般,想要什麽都不直說,先誇獎一番,從前喜歡我的璎珞,不也是這樣要走的嗎?”
冬羽站在門邊,看着沈靜瑤憤然離去的背影,驚訝地感概:“哇——姑娘好生厲害。”
沈栀兩只手交疊着放在案上,規矩得像個剛剛上書院的孩童:“有話直說,算不得歷害。”
冬羽從門口踱步回來:“不是啊……從前二姑娘要什麽您都給,陰陽怪氣的話奴婢聽了都生氣,可姑娘就是不會反駁,還笑吟吟地哄二姑娘高興……”
沈栀仰起頭笑了笑:“怎麽能什麽都給,我們冬羽快及笄了,我得給冬羽攢嫁妝啊。”
“姑娘,莫要打趣我了。”冬羽雙頰染緋,給沈栀捏肩,“冬羽不要嫁妝,冬羽只求姑娘嫁個好人家,這樣以後冬羽見着夫人,也能交差了……”
沈栀眼眶一熱,輕拍了下冬羽的手背:“瞎說什麽呢。”
沈母死得倏然,氣絕前,床邊只有沈栀以及方才四歲的冬羽,沈母沒辦法,摸摸冬羽的頭,把沈栀托付給了她。
為着這份托付,冬羽終身不嫁,陪她嫁進康府,整個人成了不人不鬼的樣子……
“不說了,不說了!”冬羽告饒,賣命地給沈栀捏肩,“等老爺回來,姑娘嫁進傅家,往後便是好日子了,奴婢聽說那傅晗公子啊,溫潤如玉,一表人才,去年中榜,今年便升任了大理寺丞……”
“方才我見你同蘇嬷嬷講話,是有什麽事嗎?”沈栀打斷了冬羽的碎碎念。
“诶呀!”冬羽拍了一下腦袋,“差點忘了,蘇嬷嬷是送來帖子,說是申國公六十大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