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碎雪
歲末冬寒,大雪壓松。
檐外最後一枝紅梅被雪壓斷,沉了一地碎紅在牆角。
今日雪重,從晌午便一直下,到這時已經沒過膝蓋,寒風侵骨,沈栀在一片素冷裏脊背僵直,臉色慘白發青,淡薄的唇紅凍得發紫。
院中人來人往,卻沒一人敢擡頭看她。
“熱水快些——”
“産婆呢?怎麽還沒到!”
“多叫幾個大夫候着,纭歡要是出了什麽事,你們通通拖出去發賣!”
屋內的氣急敗壞一陣一陣地往外傳,惹得院子裏人心惶惶,不敢再去瞧跪在那裏的大夫人。
沈栀凍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她甚至能感覺到腿上滲出的血因為冷,淌得很慢。
就在她眼神快散的時候,身後有丫鬟道:“老夫人來了。”
沈栀強打起精神。
老夫人王氏是長寧伯康平遠的生母,艾服之年依舊偏愛豔麗衣裳,滿頭金玉銀釵珠光寶氣,走起路來環佩作響。
一聽老夫人來,屋子裏的腳步聲靜了些,生怕老夫人一個不順心,朝她們發難。
整個長寧伯府人人皆知老夫人和祝姨娘不對付,十次見面九回吵,雞犬不寧是隔三岔五的家常便飯,是以不成想,今日祝姨娘臨盆,竟能請到老夫人尊駕。
但這畢竟是康家第一個子嗣出生,饒是老夫人再瞧不上祝姨娘,孫子還是要的,而母憑子貴,這大夫人的日子,怕是更不好過了……
想到此,衆人路過大夫人的步子又快了些,唯恐自己慢上一分,叫老夫人和伯爺不舒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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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面色不好,看見沈栀,心情愈發不順,肩輿剛停,就是一頓數落:“跪在這假惺惺給誰看?若不是你那些腌臜心思,纭歡怎會早産!我的寶貝孫子要是有個好歹,我便叫平遠把你休了!”
沈栀跪在地上一言不發,生生受着罵。
今日辰時,承歡院差人來同沈栀問安,說是冬至将至,想請姐姐一道踩雪賞梅。
冬羽聽完臉色頓時耷拉下來,且不說她家夫人卧病在床半年有餘,身子單薄,受不得風,就說這祝姨娘嫁進康府一年有餘,便從未到夫人屋裏問過安,平白無故來此一遭,必然不安好心。
可就算清楚,沈栀也不得不去,這才是冬羽最生氣的事。
世人只知祝纭歡一女兩嫁,在京中廣受非議,卻不知祝纭歡還是康平遠的小青梅。
兩人在益州時便兩情相悅,幾次私定終身,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世事難料——一次都察,祝纭歡被前來巡狩的巡按禦史瞧中,帶去京城,至此兩人千裏相隔,再見時你已婚我已娶。
原以為這段情緣遺憾作罷,不曾想康平遠為了祝纭歡不惜得罪權貴,一番強取豪奪硬是将祝纭歡娶進家門。
祝纭歡雖與康平遠有青梅竹馬之意,但到底已為人婦,為人乖張不必說,與那巡按禦史也有幾分情誼,被康平遠強娶進門後,兩人鬧得不可開交,康平遠花了大半年才哄得祝纭歡聽話。
長寧伯府皆知康平遠對祝纭歡疼愛非常,便是老夫人都得禮讓三分,沈栀這個媒妁之言娶進門的夫人徹底成了多餘人。
做個多餘人日子安生些便也罷,但祝纭歡哪是得饒人處且饒人之人?
她自知二嫁之身做不得正室,便處處找沈栀麻煩,輕則破口叫嚣,重則摔杯砸器,沈栀不能有怨言就算,還得跟着康平遠一塊哄她。
從前尚可,祝纭歡有了身孕後,更是變本加厲,仗着沈栀脾氣好,仗着沈栀不敢動她,找沈栀麻煩早已成了日常,今日莫說是讓沈栀陪着賞雪,就是想要她這個正室夫人為她洗手倒茶,也是埋怨不得。
沈栀在府中本就處境艱難,為了不讓康平遠找上她,她只能去。
這一去的結果便是,祝纭歡早産。
康平遠剛下朝,聞訊大驚失色,一聽沈栀偏要登高賞雪,教祝纭歡驚吓過度早産,便罰她跪在了祝纭歡的承歡院中,冬羽想為夫人争辯,可剛一張口,就吃了一記鞭子。
王氏坐在內屋門前,斜眼看沈栀,想到她做的事,眼中的不待見愈發明顯。
“進門兩年,肚子一點動靜沒有,娶只母雞都比你能下蛋。”王氏出身鄉野,在外還能裝裝樣子,對着屋內人,便是什麽糙話都說得出。
“雖說纭歡從前嫁過人,但還是有點本事,知道給我們康家留個種。”
“瞧瞧你,自己不能生,還要害我孫子!什麽大家閨秀、溫文淑良,沈家便是這樣教女兒的嗎!明明就是蛇蠍心腸的毒婦!”王氏因為動怒,急急喘氣,“當初我們平遠把你娶進門,真是瞎了眼……”
一句接一句的力喝教院子裏的聲音針落可聞,然而沈栀一句話未說,只是靜靜地跪着。王氏還在訓話,像是攢了好久的怨氣,今日要一并發洩出來,中間,房門響了一聲,康平遠被産婆從裏頭趕了出來,王氏才止住聲音。
康平遠朝服未脫,劍眉星目間不怒自威,藏着煞氣,右手腕骨上的佛珠随着動作露出一角。他先是一頓,眼底染上驚喜,忙關切地問:“娘,今日雪重、濕氣寒,你怎不在屋裏好好歇着?”
王氏顧作矜嬌:“你娶親兩年,頭一回有子嗣,我可不得緊着過來。”一句話說得陰陽怪氣的,話語間,還用眼神示意站在廊前的沈栀。
康平遠臉上的表情驟然冷了幾分,話語裏藏着冰渣:“沈栀,我私以為你高門出身,識大體,知是非,不想你竟也會使些肮髒下作手段!”
沈栀跪在雪裏,脊背挺直,像是懸崖邊上最後一株秋海棠,聲音輕得像霧:“……是她自己要摔下來的,與我無關。”
“還想狡辯,纭歡還會害我孫子不成?”
王氏看她端架子的模樣,剛要生氣,就聽康平遠揚聲打斷:“你今日就搬到莊子去,什麽時候纭歡高興了,你再回來。”
康家的莊子背靠環城河道,氣候陰濕,冬日裏沒有炭火,能凍死人,莫說粗使的下人,流浪的貓狗都住不下去……
沈栀感到風又大了,寒冬,雪砸到地上,墜在她腳邊,星星點點濺上她的肩,風拂過,吹開她的風領,側頸的長疤刺目。
康平遠瞥到那個痕跡,心煩地轉開目光,惡聲催促:“現下立刻去搬,別讓我再看到你。”
聽到這話,冬羽忙從地上起身扶起沈栀,長風吹起她的面紗,露出裏面駭人的傷疤,王氏瞧着愈發厭惡,她早想把冬羽這丫頭趕出去了,哪個好人家會留這種爛了臉的丫鬟在房裏侍奉,但沈栀就是不肯。
沈栀顫巍巍地站起來,跪了兩個時辰,她只說過一句話,在他們的目光裏,一步一顫地離開。
誰都沒留意,蒼白的雪地間,留了幾滴觸目的紅。
承歡院的院子很大,曲徑通幽,是康平遠為了迎祝纭歡進門特地修的,沈栀還沒走出去,便聽到底下人高聲道:“祝姨娘生了!是小公子!”
“伯爺高興壞了!要擡祝姨娘做夫人!”
“那大夫人怎麽辦?她娘家可是宰相……”
“還宰相呢,沈相如今都自身難保,況且她娘家若是有心護她,哪能教女兒被欺負成這樣……”
“你新來的吧,大夫人進門那晚就被伯爺趕出婚房了,也不知在哪過的一夜……”
“夫人……”
沈栀剛想開口,寒風灌了進來,嗆得她直咳,她直不起身,只能握冬羽的手借力,半晌,才艱難道:“……回去收拾東西吧。”
冬羽一口氣憋在心頭,滿眼是紅。
暮色三分,西落的愁紅夾着濃倦的昏沉,陰沉沉地落在階檐邊,沈栀挽起簾子出門,寒風卻一下卷進她的鼻息,惹得她又重重地咳了起來。
冬羽聞聲快步進屋,大抵是動作着急了些,面紗拂了起來,露出下面猙獰的疤,沈栀只覺得驚心,忍不住又咳了起來。
“夫人!”冬羽四處找藥,可案上的藥碗已經涼了。
沈栀扶着桌角半跪下來,不知過了多久,再将帕子拿開時,白色絲帕上病恹恹地綻着一團紅。
“咳血了!”冬羽心都慌了。
她知道沈栀病久,不想竟到了這地步,她替沈栀揪緊帕子,染上哭腔:“……夫人,叫大夫吧,真的不能再拖了!”
以往都是拒絕,但這一次,沈栀答應了,冬羽忙擦淚,将她扶到榻上,把被子掖緊:“冬羽這就去請大夫,一定會沒事的!”
沈栀很淺地笑着,擡手輕輕放在她的右臉上:“你要記得按時吃藥……”
冬羽看她氣息弱,連聲應:“好好,冬羽一會兒就吃……”
沈栀連聲音都帶着勉強:“衣櫃上有個帶扣的匣子,你拿去請大夫。”
冬羽翻出匣子,裏面只剩兩塊玉,一塊是沈栀出生時,沈夫人給她打的平安扣,另一塊則是沈栀出嫁時,沈父往裏頭擱的添妝。
冬羽心頭一緊,想說什麽,卻見沈栀已經閉上眼,她狠了心,揣上玉出門。
冷氣寒津津地滲進來,沈栀躺在榻上,意識越來越淡,她感覺到有血滲出來,想遮又覺得不必,夜深了,冬羽還沒回來,沈栀知道自己等不到了……
天邊一陣轟雷,驚亮了半邊天——
雨淅淅瀝瀝地下起來了,窗扉吱呀作響,飄進來的雨擾亂了屋內的沉香。
又是一陣驚雷急急作響,擾人夢,榻上的人驟然睜開眼,吓出一身冷汗,心口跳個不停。
“姑娘吓着了嗎?仲夏驚雷了,明兒天氣能涼快些。”守在屋外的侍女聽見動靜,推門進來,步子很輕。
“……冬羽?”
“是奴婢。”冬羽的聲音裏帶着幾分輕快,熟悉而悅耳讓沈栀漸漸心跳平穩。
“姑娘喝杯茶定定神吧,如今方才五更天。”
姑娘……
沈栀用力地閉了眼,久久沒有反應過來。
冬羽端着茶遞到沈栀嘴邊,昏暗的燈火映上她的眉梢,似乎才十三四歲的模樣,可沈栀卻死死盯着她的右臉——冬羽的右臉幹淨如玉,膚如凝脂,那塊因燙傷而留下的疤不在了!
沈栀攥着她的袖子陡然收緊,眼睛微睜,怕自己是将死夢魇。
冬羽當沈栀是吓着了,拍了拍她的手背,小手溫熱:“姑娘快歇吧,再過一個時辰天就要亮了,二夫人還要給姑娘議親呢。”
議親……
沈栀躺了下來,可心神久久不能平靜,直到天邊熹光映扉,她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她回到了四年前,剛過及笄,剛同康平遠定親之時。
辰時漸至,沈栀坐在銅鏡前,任冬羽幫她梳妝,透過銅鏡,總忍不住往她臉上瞧。
“姑娘今日要看我多少遍?”冬羽被看得有點不好意思,趁着幫沈栀戴發簪,繞到另一邊,害羞地躲掉了自家小姐的目光。
發覺自己重生後,沈栀整夜都用手蓋着自己的側頸,如今再看冬羽的臉,才真正确定發生了什麽。
“你也快及笄了吧。”
冬羽的面上又紅了幾分,羞赧道:“今日明明是要給姑娘議親,怎的說到奴婢了。”
沈栀知道冬羽有喜歡的男子,前世因為她要嫁給康平遠,冬羽說不嫁便不嫁,如今再來一次,她無論如何都不想看冬羽再受委屈……
剛想說什麽,外頭忽然傳來聲響,說是二姑娘來了。
冬羽納悶起來:“二姑娘怎麽來了?”
沈栀知道她是來做什麽的,微微提了裙擺,只道:“請二姐姐到偏廳吧。”
“可二夫人那遲了的話……”
“二姐姐來,便是帶着二伯母的意思,不必擔心。”
沈靜瑤今日穿了件嫩綠對襟襦裙,盤着飛雲髻,一進門便是喜上眉梢:“三妹妹!我娘給你相了門好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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