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chapter 24
從攝影中心出來之後,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似乎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
地下室的停車場。
白玉堂又将鴨舌帽戴上,雙手插在口袋裏,沖展昭笑出一口可以做某知名品牌牙刷廣告的白牙:“今天忙嗎?不忙的話,陪我去一趟蘆花飛。”
展昭先是搖了搖頭,然後又點了一下頭。
沒等他開口解釋,白玉堂就先笑了出聲:“展昭,你幾個意思啊?我閱讀理解不及格,有點兒糊塗。”
他現在喜歡念展昭的名字。
是從心底升起的渴望,振動胸腔,穿過聲帶,最後滾落于唇齒,一字一句,聲線裏有南方人特有的柔潤,喚着戀人的名字,如同詩歌的韻律。
最美的情話,其實就是他的名字
展昭也笑了:“你這個急性子,我都沒說話……搖頭的意思是,我今天不忙;點頭的意思是,我可以陪你去一趟蘆花飛。”
兩人相視一笑。
大概有些事情,真的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說出來總覺得有幾分矯情,然而那眉梢眼底,那種缱绻和安心,又比語言更加明白動人。
蘆花飛出來迎客的依舊是那個相貌清秀的女店員,店裏播放的也依舊是舒緩流暢的鋼琴曲,跳躍如溪泉,聽得人心下頓生幾分安然清涼。蔣平聽說是白玉堂來了,踩着人字拖就從工作室下來了。
“我說你小子今天怎麽有空過來?我最近也沒給你活兒啊……呦呵,高冷的金牌攝影師、蘆花飛五少爺居然還帶了朋友過來?”蔣平笑眯眯地調侃,待看清了那位朋友的面容,才忽然收斂了玩笑的神色,難得露出了正經的表情,“原來是展醫生,上次我大哥的事情,真是謝謝你。”
自從上次盧方車禍一事之後,蔣平對展昭的印象一直都很好:和氣,對家人溫柔愛重,有責任心,還很正直,評個十佳青年綽綽有餘。
大概是見慣了病人家屬這種神态,展昭只溫和一笑:“分內之事,應該的,蔣先生不必這麽客氣。說起來,上次寫真集的事情也要謝謝你,照片效果很好。”
蔣平擺手笑道:“那件事我可不敢居功,照片好是我家金牌攝影師的功勞。”
白玉堂嗤笑一聲:“你倆虛僞不虛僞,都是朋友,又不是陌生人,還要這麽假惺惺地客套幾句,煩。”五少爺在四哥面前表情酷酷的,很有點孩子氣的嚣張與恣肆,但也因此顯露出幾分純粹可愛來,“我得獎的那張照片,你幫我洗了沒有?”
蔣平先對展昭說了句“不要介意他這人就是這麽招人煩”,随後眯着眼睛不服氣地說道:“你又不說幹嘛要洗這張照片?我說金牌攝影師啊,你這張照片是拿了獎的,要捐出去拍賣的,可不能再商用了啊,還特意洗出來幹嘛?”
小幅照片在家洗就可以了,白玉堂家裏就有工作室,這麽非要折騰,來這裏洗大幅的?
“洗出來當然是有用的。”白玉堂側頭看了一眼展昭,唇角一勾,表情有幾分溫柔就有幾分燦爛:“這張照片很好,原版的是捐出去了,我再洗一張,要送給你。展昭,現在這是我們兩個人的秘密啦——我想要說的都在這張照片裏,你都要懂。”
他聲音低柔動聽,音色又清朗,那份缱绻便越發鮮明,眼底情愫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來。
蔣平看得心底微微吃驚,面上卻沒動聲色。
展昭望着白玉堂的眼:那漆黑眼眸太過清澈深邃,一派光風霁月,令他心頭那些長期以來盤桓的隐約的猶疑與不安都緩緩蒸騰,就好像是很多年以前,浩渺江面上蕩蕩悠悠的水汽,合着雪白的蘆花輕軟吹拂,漸漸就露出一片澄淨泛輕漪的水澤。
純淨美好到不可思議。
……
蔣平情不自禁地揉一揉不知道是因為長時間對着電腦、還是因為某個人的神态氣場而被閃瞎的雙眼,內心哀嘆一聲,臉上卻笑得有幾分慣常的憊懶:“你的寶貝作品我不敢随便亂修啦,調整了一些地方怕你不滿意,你自己上去看看。既然是要送給別人的禮物,難道不應該親自動手去洗一張嘛?”
這句話恰到好處地沖散了對視的兩個人之間那種暧昧的氣氛,也适合地緩解了展昭的怔忡,給了兩人一個臺階。
白玉堂對待展昭的耐心就猶如他對待自己最得意的攝影作品一樣——千萬心血成就一幅完美圖景。藝術品是如此,感情更應該是這樣。
最珍貴的感情,多久都值得去等待。
“好,那我自己上去看看。”
白玉堂的腦袋上還戴着那頂米白色的鴨舌帽,帽檐被微微壓低,青年偶爾也會伸手調整一下角度。那樣類似于少年人的裝扮和動作在白玉堂身上一點都不突兀,甚至看着總讓人能聯想到“純粹”、“飛揚”或者是“意氣”這樣美好青春的字眼來。
大概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是歷經千帆之後,仍然會保持着一顆赤子之心吧。
目送白玉堂的背影悠然地消失在樓梯口,展昭才回過神,沖蔣平溫溫和和地笑道:“蔣先生,剛才有些失禮了,不好意思。”
他的笑容非常奇異,似釋然似滿足,眼底還閃耀着某種明亮溫潤的神采。盡管有幾分他這個年紀的男人罕見的、獨屬于少年人的羞澀,卻沒有一絲閃躲或怯懦。那種溫柔居然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氣韻,仿佛自成天地般堅定踏實,真是不可思議。
蔣平看得有些愣住,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心中隐約感覺到不對勁,但那種感覺太過玄妙,難以把握和琢磨,也無從問起,最後他只能引着展昭去休息區閑坐一會兒,靜候白玉堂收工。
“展醫生,你不用那麽客氣。我比你年紀大些,托大點,你若是不嫌棄,跟五弟一樣,叫我一句四哥吧。”
“那四哥也不用客氣,叫我展昭就是了。”
蔣平倒是喜歡他這份爽朗和不扭捏,但畢竟是個精明慣了的人,話裏話外也多了幾分試探的意味:“之前就聽五弟說,他今年交了個好朋友,難得能說得上話,不讨厭。還能陪他看照片,偶爾聚在一起吃個飯,也挺開心。以前還沒注意到,五弟那個醫生朋友,原來就是展昭你啊,真是緣分。”
展昭和和氣氣地一笑:“是緣分吧。”
或許冥冥之中,內心深處總還有些遺憾的意思在吧。所以一朝重逢,哪怕是心情有了微妙的不同,性情也不再與往日一般無二,但那份渴望親近的心思,總還是如一的。
即使一開始,只是抱着旁觀的心思,僅僅是度量着分寸,交出了目光。
但兜兜轉轉,他仍然不可避免地像故事裏的人一樣,最後把心都交出去,都很坦然——因為只有那樣一個人,才能讓展昭重回到故事裏去,契合那個本谙熟于心的角色。
當展昭和白玉堂相遇,天上的雲就有了風,狐貍找到了能夠守望的麥田。
那是故事裏由命運注定好的兩個角色,缺了哪一個都不成篇章。
蔣平注視着展昭平和溫潤的面容,腦海中忽然靈光乍現,便問道:“展昭,之前我看過新聞,你們醫院出了一起事故。說是一個生病小孩的爸媽打了你們醫院一個懷孕的女護士,後來有個醫生去阻攔,被那對父母鬧大了……人家有背景,家裏在市委有人,最後導致那個醫生被迫‘休假’,那個醫生是你對吧?”
這件事有一段時間在網上炒得沸沸揚揚。
蔣平兄弟幾人因為大嫂闵秀秀就在這家醫院工作,所以對這件事情也有所耳聞。闵秀秀轉述這件事時就很氣憤,她和展昭私交很好,本身也是個脾氣爽利火爆的女人,自然見不得這種事情。隔幾天白玉堂又主動來找蔣平,兄弟二人出于義憤,便借着盧方的政治背景和自身的電腦技術,成功黑了一些人的電腦,拿到了那□□的受賄材料,連同盧方和那個叫做包拯的記者一起找到的證據,聯手舉報了那個什麽書記。
這件公案才告一段落。
當時蔣平沒有覺出什麽異樣,畢竟這種“替天行道”的事情,在年少氣盛時,兄弟幾人沒少幹,白玉堂有這樣的想法和手筆也不足為奇。
只是如今見了這麽個當事人,才讓蔣平咂摸出了一絲別的意味。
展昭見蔣平眼神略微古怪,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點頭坦然道:“是我,這些鬧劇醫院見得多了,我們也只能說,行得正,坐得直,身正不怕影子歪,問心無愧而已。”
“四哥,怎麽突然提到這個?”
“啊,沒什麽,看到你就想起了這個事情,順口一說哈。”
蔣平一邊真心誠意地佩服展昭,一邊又忍不住加深了那種懷疑:怎麽看,五弟這次出手,都有點“沖冠一怒為藍顏”的嫌疑啊……
直到夜幕降臨,華燈初上,白玉堂拎着洗好的照片和展昭離開,蔣平還有點回不過神來。他默默地目送着那兩個青年并肩離去的背影,表情有些複雜:那兩道身影漸漸籠罩在夜幕和霓虹燈影裏,分開時略覺清寂,影子交疊後,便有幾分“不如歸去”的沉靜安然。
燈影人聲裏,白玉堂一手夾着那巨幅照片,一手搭在展昭的肩膀上,側着頭與他說話,表情生動之極,也溫柔之極。
聽不清說的是什麽,只覺得展昭那神态,也柔和似天上明月,一派隽秀。
耳畔鋼琴曲舒緩流暢,跳躍如溪泉。
蔣平聽得有些癡了——這是他這個癡漢宅男最喜歡的一首曲子,曲名叫做《明月還依舊》,連名字都铿然清朗如詩句。
這位曲作者一生命途多舛,常年漂泊颠沛,與知己愛侶幾番輾轉離散,那滿腔羁旅愁思與平生憾恨零散見于他的作曲之中。這首《明月還依舊》是他晚年最後的作品,成于耋耄之年與初戀的愛侶相會于故鄉之際,一生遺憾都釋懷,只餘下重逢的喜悅與釋然的輕松。
那旋律仿佛是戴着草帽的少年人嘴裏叼着一葉青草,走在田埂上,走在春風裏,和麥田的狐貍也微笑着打招呼,沉浸在即将與戀人相會的喜悅之中。
純粹的幸福與明亮感受。
這位曲作者并不出名,卻是蔣平仰慕多年的鋼琴家。他愛上這位鋼琴大師的契機,便是這首《明月還依舊》。
這曲子此時此刻聽來,似乎也別有意味……
蔣平背着手慢慢悠悠地踱步回到工作室,在舒展輕快的鋼琴曲中,将一切猜測與煩惱都抛到腦後去。
何必自尋煩惱,愛本有天意。
當看着太陽緩緩升起的時候,世人總會有生出一種明亮又雀躍的情緒:“每一天,在每一方面,都會越來越好的”。生命如同歸向大海的河流,越過急湍碎石,,翻山越嶺,最終總還是向前的,因為終點就在前方不遠處。
白玉堂那幅《青山還依舊》在攝影大賽中拿到了很漂亮的名次,最終在巡回展覽結束之後,這幅照片将和其他獲獎作品一樣,一同被送往一個四季如春的城市,接受業內最高規格的拍賣與捐贈。
不摻雜任何俗世的利益,只為了追求藝術的更高境界而誕生的比賽,即使涉及到了金錢,也絲毫無損于其優雅純淨的本意——這才是攝影的真正意義所在。
這大約也是白玉堂多年來都摯愛這個比賽的原因吧。
身為作者,白玉堂這次也得随主辦方一起奔波。這個九月對展昭來說,是有些沉重的,在送走白玉堂之後,他又要親手送走自己的女兒。
叮當果然被提前送出國進行培訓了。
在相依為命的這麽些年之後,父女倆第一次長久的離別終于到來。
展昭和叮當在機場的一角安靜地擁抱了片刻,年輕的父親蹲下身,凝視着自己的女兒,內心深處緩緩流動着一種深切而誠摯的感情。
也許當初要這個孩子,是年輕而莽撞的決定,但這麽多年,叮當的生命自有意義。
展昭輕輕撫摸過叮當的臉頰,目光裏有盛大的溫柔與愛意。這麽多年,他又一次喚着女兒的大名兒:“草螢,不管以後遇到了什麽,只要記住你的名字就夠了,媽媽在天上會保佑和眷顧你的。還有,爸爸永遠愛你。”
這個女兒是月華執念的結果和才華的延續,更是展昭對于丁月華生生世世宿命的一種無力反抗——在太年輕的時候,他們反抗宿命的唯一武器,只有對心願的堅定意念。
也許叮當降生的時機并不完美,然而在她出生之後,她所獲得的感情,并無缺損——展昭的父母終究還是錯了一回,真的沒有人忍心傷害叮當,她的父母已經用盡了能用的一切力量去愛她和保護她。
叮當眼眶裏湧上來淚珠,小女孩兒摟住了父親的脖頸,眼淚滾滾而落,晶瑩如鲛人淚。
展昭臉上也露出難過的表情,他默默地抱起了女兒,又沖謝竹音和柳青深深地彎下腰,失落且鄭重地懇求道:“請好好照顧叮當,你們将是她第二對父母。”
謝竹音微微一笑:“我對她的愛,不比你少。”
柳青含笑看着妻子的面容,沒有任何不滿意或者不甘心的神色,仿佛辭職、放棄優渥的工作、和妻子一起出國陪着個與自己毫無血緣關系的女孩子學習鋼琴這種種離經叛道的選擇,在他看來,都不過一句“值得”而已。
謝竹音從展昭懷裏接過叮當,和柳青轉身入了安檢口。
那個“她”究竟是什麽意思,已經不再重要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