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chapter 25
當白玉堂再次回到這座城市時,展昭沒有想到過,兩個人居然會是在這樣的情景中相見。
手術室的燈光總能令血肉骨骼都清晰可辨,在這裏沒人能隐藏住自己。展昭注視着手術臺上白玉堂蒼白英俊的面容,眼神鎮定平靜,手指卻在以一種不驚擾神經的幅度微微顫抖——他甚至沒有發現,自己在顫抖。
但還是有人注意到了。
白玉堂忍着痛感鮮明的槍傷,牽起嘴角,露出一個狡黠而頑劣的笑容來——那笑容即使蒼白,也依舊十分耀眼美好。他舔了舔有些幹燥的嘴唇,輕笑着說:“展昭,手指很涼。”他那因傷痛而變得低柔沙啞的嗓音,令這句話聽起來就像是情人間的呢喃撒嬌。
這是第二次,展昭在手術臺上神經繃得有點緊。
上一次在手術室裏出現這樣不忍和不安的情緒,還是很多年前在醫院實習,他作為導師的助手,給丁月華動手術的時候。
展昭沒有在意身旁忙碌的同事,他站在白玉堂的病床前,微微彎下腰,捉住了對方的手指,試圖引導那修長白皙的手指動一動,做出“抓住”的動作。
“左手能試着抓住我的手指嗎?”
“好像有點困難呢……”
白玉堂眸光微微暗下去,但表情依然輕松溫暖,并無恐懼慌亂之态。這份鎮定和勇氣不僅僅是來自于自身的性格,也是因為身旁這個面容沉靜而眼底幽深的男人。
他知道展昭心中并不好受。
“老師,子彈好像打進了臂叢組織,對病人的神經起到了壓迫的作用。”
“嗯,這樣很危險。”
外科主任公孫策與白玉堂并無太深私交,因此自始至終都保持了一個醫生最理想的睿智狀态,冷靜地安排趙琳和邵劍波去給白玉堂拍片做檢查。
這是誰都預料不到的意外,人禍總比天災更傷人。
傷的是人心。
巡回展覽和拍賣結束之後,白玉堂立即啓程返回,并沒有和那些同行們一起留下來,享受這個四季如春的城市裏最動人的風景。
他在這裏沒有牽挂,所以也不留戀。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類似于上半年地鐵站的人禍會再次上演,甚至越發嚴重。繼地鐵站發生砍殺事件之後,火車站這次出現了恐怖分子暴力襲擊事件,白玉堂回程途中,不幸遭遇此事。他是常年跟着韓章四處徒步行走于雨林和荒原之中的攝影師,且極年輕,身體素質超乎常人,本不至于受傷。只是白玉堂本性嫉惡如仇,太過正直,骨子裏又有幾分純粹的俠氣,路見不平,不可能不管的。
在警察到來之前,直到看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兒與父母被沖散,險些被流彈射中而危及性命之前,白玉堂還是毫發無傷的。
直到他撲過去,抱住那個小女孩兒躲開了子彈。
太短的時間來不及想太多,只能依靠本能去行動。反倒是中彈之後,白玉堂看着懷中驚惶大哭的小女孩子,無意識地笑了一下。男人那種神态溫柔之極,目光裏也充滿了安撫的意味:“警察叔叔很快就來了哦。”
他莫名就想起展昭家的小叮當,笑起來天真無邪。
那才是一個孩子應該露出的表情,而不是在槍聲和□□中,驚惶恐懼到大聲哭泣。
地鐵站的砍殺事件禍起于一個失意懦弱的男人,這次火車站的暴力事件,卻是有預謀的罪惡。人心為何可以惡到如此地步……竟能向着無辜的路人和同胞舉起屠刀,讓人間變成煉獄。恐怖分子的恐怖,也許不在于武器的強大,更是因為心如生鐵的冷漠與殘忍吧。
……
白玉堂是被警車送到醫院的,當他被那兩個警察擡上擔架床的時候,趙琳的表情幾乎是有些慌亂。這比她幾個月前遇到盧方出車禍更加不安和緊張,在熟悉的人遭遇到意外和不幸的時候,她總是沒辦法做到像邵劍波一樣冷靜鎮定。
年輕的女醫生不由有些沮喪地望着自己追求了很久的男人,她看着邵劍波英俊剛毅的側臉,一瞬間心中忽然湧起強烈的失落。
分不清是對自己,還是對自己喜歡的那個人。
這念頭也只是一瞬間而已,病人生死之際,容不得醫生多想些什麽雜念。趙琳甩掉腦海中那些令人疲憊的念頭,将白玉堂腦部的片子展示給公孫策和展昭看。
片子上的影像令幾人臉色都有些沉重的意味。
展昭默默地看着片子,右手拇指和食指不自覺地相互摩挲,慢慢說道:“在他的鎖骨下動脈那裏,有一個良性動脈瘤。”他的聲音依舊溫潤鎮定,只是眼神不似往日那麽暖和,仿佛覆上一層薄薄的白霧,看着有幾分清寒寂寞之感。
趙琳和邵劍波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開了口。
“幸好是良性動脈瘤。”
“不知道會不會繼續發展。”
公孫策神色倒是很從容,他仔細瞧了瞧片子,溫聲說:“所以我們要等幾天,也許那個動脈瘤很乖,不會再發展呢。”
邵劍波立刻接道:“主任,即使只有這麽大一點,也會有很大的影響啊。”
公孫策安撫般笑了笑:“我們會處理的,可以通過手術,來減輕腫瘤對他神經的壓迫。”
這時候,一直沉默着的展昭終于再次開口:“但是手術也可能導致神經受到損害,他可能會因此而失去這個胳膊的功能。”
如果一個金牌攝影師失去了一條胳膊會怎麽樣?
如果一個劍客失去一條手臂會怎麽樣?
白玉堂的手術被最快地安排了,在照顧他身體機能的情況下。得益于盧方的政治背景,媒體的紛紛擾擾,絲毫沒有打擾到在醫院接受治療的五少爺。
對于第二天即将要上手術臺的白玉堂而言,如果能安安穩穩地睡一覺應該很不錯。
可惜傷口有點痛……
白玉堂咬着牙無聲地笑了一下,手指還是很涼,他想翻個身,但是實在動彈不得。倒黴的五少爺有點遺憾地在心中嘆息了一句。
他預備給展昭的驚喜,似乎只剩下了驚呢……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白玉堂轉了個頭去看:來訪者一身素白的大衣,身形清瘦颀長,腳步很輕,莫名給人一種溫柔和安心的感覺。
這個時候家屬都被趕去睡覺了,哥哥嫂子們不太可能這個時候來探望他的。
進來的人,只可能是展昭了。
他真的仿佛靈貓一般,無聲無息地走到白玉堂的床前。展昭沒有說話,只是在床邊坐下,但接下來的動作卻令白玉堂有些意外。
展昭握住了他的手,将他冰涼的手指全部包裹在掌心裏。
最柔軟的掌心。
白玉堂不由笑得有幾分孩子般的得意:“醫生,我這麽英俊的俠士,你愛上我了嗎?”
展昭也笑,笑得眼睛裏都是漣漪,層層疊疊,好似春風吹皺的池面。他眨眨眼,坦然地點頭說:“是啊,看這位俠士這麽病怏怏的樣子,真是楚楚動人,我不知不覺就深深地愛上了你。怎麽樣,感動嗎?”
白玉堂艱難地動了動手指,輕輕敲着展昭的掌心:“感動啊,我感動得都快忍不住要對醫生以身相許了。”
沒營養的對白帶了溫馨放松的氣氛,這本就是他們彼此之間貧嘴玩笑的把戲。
白玉堂一眼望進展昭雙眸中的幽深,低聲地笑,又問他:“展昭,這次給我做手術的主刀醫生是你吧?”
展昭放輕了握住對方手指的力道,卻沒有松開手,點頭道:“嗯,是我,老師和小琳他們會是我的助手。”
白玉堂似乎很享受他掌心的溫度,桃花眼微微眯着,露出一種全然放松和信賴的神色:“那不就是了,我都不擔心,你擔心什麽?”他輕輕笑出聲來,安靜的病房裏人聲顯得格外溫柔,連窗外夜色都未曾驚動,“展昭,我最相信你啦。”
他笑得頑皮又孩子氣,但是異常純粹明亮,那種信賴眷念比什麽都寶貴。
展昭深吸一口氣,也微笑道:“我也相信我的手,只要我在,就沒事的,放心,只是個小手術而已。”他不想在白玉堂手術前提起任何沉重的話題,但有些話,不問又始終放心不下,幾番遲疑,最終還是問出了口。
“玉堂,你怎麽會回來得這麽早?我記得你們攝影師應該有一次旅行吧。”
假如按時回來,就不會遭遇這樣的意外。展昭并不是覺得白玉堂承受不起這樣的事故,只是如若能夠平安如意,他不想看到白玉堂受傷害。
但如果白玉堂沒提前回來,正巧碰到這些事情,他救的那個小女孩兒,命運會怎麽樣,可能就無法預料——也許會被別人救下,也許會夭折于此。每一件事情都存在無數變數,人大概只能相信,目前這一種就是最理想的狀态。
展昭注視着白玉堂。
理智上知道這可能是命運最好的安排,感情上卻無可避免有些私心。
人性之溫柔軟弱,大概也在于此吧。
白玉堂雙眼倏然明亮,他示意展昭去拉開病床前的抽屜,露出如同孩子炫耀秘寶一般的表情,對展昭賣關子:“抽屜裏有我要送給你的禮物,找到了就是你的。”
這就是他提早回家的緣故。
展昭愛他純真的表情,也願意縱容他玩這種無聊的把戲,便當真用空着的一只手拉開了小抽屜。裏面東西不多,燈光下一目了然,唯一可能是禮物的東西,應該就是那個藏青色的小禮盒了。
像是個首飾盒子。
“這個嗎?裏面是什麽?”
“不跟你劇透,自己打開看。”
展昭依言取出了那個精巧的小盒子,這次為了方便動作,他不得不松開了握住白玉堂的手掌,才打開了那個盒子……
簡簡單單的兩個指環,銀白色低調清冷,細看卻有一層柔潤的光。
是很樸素的對戒。
展昭有些怔住了。
白玉堂欣賞着他意外而不驚愕的表情,唇角勾起嚣張快樂的弧度:“瞧着好看,就順手買了。我的戒指分你一半,你的時間分我一半。怎樣,還公平公道嗎?”
當展昭握住他的手時,白玉堂就感覺到了,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消失不見了。
展昭取出一枚指環,拿在手中仔仔細細看了片刻,才發覺指環內側有小篆刻字。他又拿起另外一枚指環,內側也有類似的小篆字,但那裏面刻的卻不是兩個人的姓名。展昭仔細辨認了一番,幸而曾跟中文系出身的丁月華交情匪淺,這才總算是看出了點門道。
兩枚指環,一枚內側的小篆字是“青山不老”,另外一枚內側的小篆字是“明月依舊”。
白玉堂看着展昭的神色由驚訝漸漸變成了悟,忍不住咧嘴一笑,頗有幾分邀功的意味:“怎麽樣?我很聰明吧。”
不追問前緣,不計較後事,只想許你一個長生心願。
展昭微微一笑,取出一枚指環認認真真地給白玉堂戴上,另一枚則輕輕松松地套進了自己的左手無名指,恰好覆蓋住了那因為常年戴着婚戒而格外白皙的一圈戒痕。
白玉堂雙眼晶亮,有一種孩童般的雀躍與心滿意足:“展昭,那天去攝影中心看展覽,在車上,你偷偷親了我。”
“是這樣嗎?”展昭無辜地眨眼,而後這個男人收斂了一切戲谑玩笑的神情,鄭重且認真地捧起白玉堂的左手,很輕的一個吻落在了戀人左手的無名指上。燈光裏展昭低下頭,那纖長濃黛的眼睫幾乎要觸碰到白玉堂的手背,仿佛蝴蝶輕輕翕動的雙翼,溫柔又旖旎,“我會讓你好起來的。”
白玉堂忍不住擡起右手。
他的臂膀穿過了展昭白皙柔潤的脖頸,将戀人的身體微微拉低,找到了他的唇,溫柔而珍惜地貼上去,卻沒有更過火的動作。
愛到深處,其實只是很單純的心思,想要觸碰一下。
白玉堂低聲笑道:“展昭,你敢不敢?”
敢不敢親手為我動手術?
敢不敢愛我?
敢不敢許我一生?
……
這一刻前塵往事盡化雲煙,傳奇落幕,故事裏的人褪去種種浮華,靜靜地攜手轉身。過去的浩渺煙波,過去的月白風清,過去的桃花三千,終于都過去。
展昭的雙唇從白玉堂的唇角輕輕移到了他的耳畔,聲音清朗低柔卻異常堅定:“我敢。”
作者有話要說:
☆、終章
手術室裏的燈光白茫茫一片。
意識混沌間,白玉堂只覺魂靈輕飄,仿佛重回臨餘古道。白衣人撥開一叢碧草,拾級而上。青山在望,遙遙覆了一層白霧,流雲随風,蕩蕩悠悠。
他走過白霧,靜靜地坐在青石板上,凝視着崖下不斷變換的記憶碎片。
……
憑欄的白衣人側過身,執着半透明的白玉杯,懶懶散散地喚了藍衫人一聲。
“喂,你說,倘若是……愛而不得又當如何?”
彼時藍衫人的目光越水榭樓閣向外眺去,時雨忽至,他視線中一頃素麗,淺碧亭勻,那些柔潤潔白的顏色低下頭時微微搖曳,半含半露,花瓣上清光離合,蜿蜒天際。
他也側了頭,清清淡淡一眼掠過對方的臉。
白衣人眼尾挑起來,好似開着一朵桃花,灼灼其華,偏唇角若有若無的一絲笑意,卻又總讓人覺出些冷淡出世的味道來。
……譬如此情此景,此時此語。
他便笑了笑,手指兀自摩挲着白玉杯,又似若無其事般回轉頭,目光緩緩流連于眼前這青蓋碧波擁白蓮的景致。神思不屬間,藍衫人感覺到指尖所觸的是白玉杯子的細膩宛轉,而微微透着絲絲涼意,令人很是要遐想一番——若被貼上滾燙臉頰,該是怎樣的滋味?
“不如何,順其自然罷了。”他翻杯祭荷,眼神清明,表情溫和,悠悠一笑。
白衣人略掀了掀眼皮,只道:“……你這貓兒,倒是恁地心寬看得開。”
藍衫人給自己再斟滿空杯,擡手時他動作頓了頓,時間極短,像是忽然生起遙敬誰一杯的念頭,最終卻只不甚在意地看了白衣人一眼,杯酒飲盡,和和氣氣地道:“承蒙誇獎,不謝。”
那人似笑非笑,眼底的桃花如同經了雨,蕩滌風塵,更覺清潔鮮活。
其實這世間的事,哪這麽容易看開去?
霭霭停雲,濛濛時雨,他注視着的白衣人臉孔隐沒在雨聲裏,笑得輕诮冷淡。藍衫人滑開視線,越過碧波凝視着雨水裏的蓮華,微微出神。
那純粹到極致的白色總有清光隐約,而浮岚碧□□流,層層疊疊,似是一點遙不可及。
……
再遠處,火光灼灼,月色照耀高樓,清清朗朗的光輝掩去所有秘密和傳說。
銅網陣中,月色和血光水□□融,白衣人還來得及伸手入懷——胸口藏着一把匕首,劍柄上的小篆字體摩挲在指尖。他将手指按在那個小篆字體上,将那個字深深地印在手指上,也刻在心上。
“幸好……如此也好……”
萬箭倏然沒體,白衣人嘴角微微翹起,似是滿足,似是遺憾。血色火光中,所有故事都成了傳說。
“喂,你說,倘若是……愛而不得又當如何?”
“不如何,順其自然罷了。”
從此血肉眉目化為枯骨,魂靈生生世世不朽。
他年若得一日,有幸重逢,當含笑問候:展昭,五爺還欠你的匕首沒還……可是此刻我只想知道,你要和我一起聽新的故事嗎?
天上的雲有了風,狐貍找到了能夠守望的麥田。
白玉堂和展昭相遇。
……
年輕的攝影師睜開眼睛,左手的手指不再冰涼,微微一動,磕着床沿,能感受到戒指的硬度和存在。
他艱難地轉過頭,對上一雙幽深溫暖的眼眸。
白玉堂牽起嘴角,露出一個狡黠而頑劣的笑容來——那笑容即使蒼白,也依舊十分耀眼美好。
新的故事要開始了。
(完)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要叨叨兩句:
PS:不知道以前的部分寫得是不是有點少,還是額外說一句,劇情解釋:前世是雙向單箭頭,五爺最後那句話請意會,我言傳不出來|||||||||
PPS:這個文想表達的意思有點繞,各位請繼續意會……完了之後回頭看,跟原先設定的劇情還是有所偏差的,有些劇情寫的時候舍棄掉了。有點遺憾,最後兩章跟最初的設想已經偏了好多了,本來腦補的劇情和細節應該更有張力的QAQ 最後居然走了溫情路線=口=
PPPS: 《明月還依舊》+《小酒館》+《殺青》預備搞一個本子,有姑娘想要麽?跟印刷廠的人商量的時候,約定了不印很多,大概就幾十本。畢竟是自費嘛,印多了我真賠不起,湊夠了整數可以考慮開通販啥的,不夠的話就和基友分享一下||||||||||||
PPPPS:這個不是正式的印量調查,我就先問問,以後有木有正式的印量調查這真是個迷の話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