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chapter 23
白玉堂确實忙了一段時間。
當展昭再次見到這個人的時候,已經是八月底了。小叮當的訓練越來越順利,她在鋼琴上展露出來的驚人天賦,令所有老師都為之振奮。培訓中心下了大工夫來培養她,甚至計劃要将叮當的國外訓練提前。
和女兒相處的每一點時間都是珍貴的,父女倆能互相陪伴的時間卻越來越少——展昭工作繁忙,而當他有空的時候,叮當又忙于鋼琴練習。
這個時候,白玉堂的邀請對展昭而言,算得上是一種安慰。
有段日子沒見,年輕的攝影師似乎更加精神了。但他顯然沒有睡好,漂亮的睫毛下覆着一層淡青色影子,是缺少高質量睡眠的證明。
不過也僅僅如此而已,白玉堂只是沒有足夠的時間休息,他的精神卻一直很好。
充實、滿足、安寧,這是一種在白玉堂身上非常罕見的情緒。
“我睡會兒,到了地方你叫醒我。”
“好。”
展昭開着車,偶爾會忍不住側過頭去看白玉堂——對方将鴨舌帽的帽檐微微拉低,遮住了眼睛,正在補眠,表情十分放松。從鼻梁到下巴,他臉上的線條分明銳利卻又有幾分柔軟的意味,尤其是當他嘴角無意識勾起的時候,有一種不自知的溫柔。
青年醫生發揮了最好的車技,一路行駛平穩安逸,确保半點都不會打擾到白玉堂的睡眠。
車子停在了攝影中心的門前,展昭遲疑了片刻,還是沒有叫醒白玉堂。他看着手表,想起白玉堂交待的時間,應該尚有半小時的餘裕,便任由對方繼續好眠。
展昭不知道白玉堂最近忙什麽才能忙成這樣,但一個醫生的本能——或許還有別的什麽——告訴他,白玉堂很需要休息。
攝影師的手搭在自己的腿上,他偶爾動一動,就換了個姿勢,手又落到了展昭的膝蓋邊。以最挑剔的眼光來看,那雙手也顯得非常完美,膚色白皙,手指修長,骨節分明,這是一雙拍下來就可以拿去給學生當做攝影教材來講解審美的手。
就是這雙手,記錄下了他們相識以來的所有回憶。
白玉堂輕輕地呼吸着,額前有一點點碎發被壓在了鴨舌帽裏,顯出幾分稚氣可愛來。他的心跳平穩,他的面容平和,他的神色沉靜……他睡着的樣子就像是很多年以前,展昭曾經熟悉的那樣——
只要在彼此身邊,就可以很安心地睡去,不用再防備誰。
這一瞬間展昭仿佛受到了某種蠱惑,來自于虛空的力量讓他的頭腦清明而混沌。夢境裏的藍衫人和白衣人在青山月影下靜靜地對視,露草寒蟲寥落,眼神也都很寂寞。
那是無法言喻的心思被掩藏、被遮擋,一個遲疑,另一個懵懂。
展昭就那麽自然而然地低下頭,牽起白玉堂的手,落下一個很輕很輕的吻。
他輕輕地嘆一聲,不知道是對自己,還是對白玉堂……後者眼睫微微顫動,似有所覺,但并沒有睜開,也就避免了某種可能會出現的尴尬。
半個小時後,展昭準時叫醒了白玉堂。
兩人并肩踱步進了攝影中心,來的人很多,多得超乎展昭的想象。他本來還以為,像是這種攝影展覽,會欣賞的人并不多。
滿牆都是貼滿了作品,各式各樣的風景,不同的人物,迥異的風格。相當多的作品極為細膩,表現張力簡直令人動容,有少女純淨如露水的眼神,絲綢般沉靜雍容的湖泊,跳躍的小鹿鼻尖上不經意劃過的草葉,幼犬仰臉親密地與母親借用唇舌、仿佛是哺乳一般親密地交換食物……
即使是一點都不懂攝影的展昭,也看得津津有味。
白玉堂見他喜歡,心中也高興,低聲調侃道:“原來醫生不只是會看X光拍出來的片子嘛,這樣的照片看着,感想如何?”
展昭側頭微微一笑,猶似春風:“藝術家的事情我是不懂的,像我這樣的俗人,也只是看個有韻味又有趣罷了。說起來,X光拍的片子和你們攝影師的片子自然是不同的,我們拍的是骨骼血肉,你們拍的是氣韻靈臺,不一樣的層次。”
白玉堂雙眼倏然明亮,點頭笑道:“能看得出這些,你已經很厲害啦。”
這些都是攝影大賽獲獎的作品,才能在這個地方展示。這些作品會先由組委會在幾個城市公示展覽一番,最後集中拍賣,所有收到的款項,将贈與專門的基金會,只用于各個鄉村地區的愛心教育。
“事實上,在這些獲獎的作者裏,就有當年受益于這個基金會的學生。他們接受資助,最終以這樣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感激,也很有趣。”白玉堂陪着展昭走過長廊,慢慢欣賞過去,偶爾遇到些有趣的攝影師,也會笑着給展昭講一講他們的轶事。
展昭不由道:“那這個比賽和基金會都辦了很久啊,這樣說來,還真是挺有意義的。”
白玉堂笑着陪着繼續看畫,一邊低聲說話:“歷史有一百多年了,真是特別難得,也沒鬧出過什麽醜聞來。這個基金會管理嚴格,又有制度約束,幹淨得很,大家都很信任。”
兩人走到了一幅圖前,畫面上是個年輕的女子,看起來是位白領,相貌明麗,氣質泠然,十分冷豔的感覺。畫面中她走過秋天的落葉,雙眸堅定無波,有一種莫名的铿然靈秀之美。展昭不由多看了一眼,單純覺得這張圖神韻抓得很好。
白玉堂順着展昭的目光看去,見是這幅圖,馬上就樂了,笑道:“這個攝影師,真挺有趣的。”
展昭看他滿臉忍俊不禁的樣子,被勾起了好奇心:“怎麽有趣了?”
白玉堂的目光從畫上收回,一轉頭就瞧見了展昭一雙清湛漆黑的眼眸滿是好奇,完完全全的不設防,信任和親近都寫在眼睛裏,頓時呼吸一窒。
這樣一雙眼睛,真的是要令白玉堂将整個靈魂都沉溺進去。
春回大地也不過如此了。
白玉堂怔了片刻,見展昭似有所覺,有些不自在地将臉轉過去看畫了,立馬回了神,若無其事般更靠近了展昭一步,才笑道:“這個攝影師叫楊帆,少年時也是基金會的受益者,很有天分。有一年基金會出了一筆資金,讓山村裏的孩子們能帶着器材出去見一見世面,楊帆也跟着去了,當時基金會負責這件事的人就是照片上的這位莫小姐。楊帆年少時就對她一見鐘情,多年來念念不忘,直到現在。”
展昭仔仔細細看了圖,不由笑道:“這個楊攝影師對這位莫小姐挺真心的吧?”
白玉堂點頭道:“是啊,我跟楊帆也算有幾分交情。這個孩子心眼兒特別實在和執拗,就認準了這個莫小姐,別人怎麽勸身份不合适、年齡不合适,他都不聽。誰勸他放棄莫小姐,他就跟誰急,哈哈。”
這兩人年齡至少相差十五歲,難怪旁人都要勸。
展昭靜靜地在那畫前站了一會兒,才溫聲說道:“察覺自己的心思,能去追求,已經算是很勇敢。還能這麽堅定,這少年人也是難得真心。”
白玉堂瞧着他,笑眯眯地說:“誰說不是呢,勇敢,堅定,這樣的真心任誰都不舍得放棄吧,所以最後那位莫小姐還是接受了楊帆,兩人至今感情都很好。
他二人字字句句都是在談楊帆和莫小姐,然而細究起來,字字句句都不是在講他們。
展昭心中有所領悟,面上卻不流露分毫。
當二人走到一間展覽室時,裏面的人已經少了很多,氣氛也很安靜。
白玉堂嘴角勾起,眼底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來。他有意帶着展昭往裏面走,不時說些業內轶事分展昭的心,直到那副照片出現在展昭的面前,白玉堂才終于閉了嘴。
展昭靜靜地站在照片前面,又退後幾步,終于看到了全景圖。
臨餘古道歷史悠久,青石壘砌、人力所成,撥開一叢茅草,沿着古道的入口拾級而上,便可看到道旁林木蓊郁茂盛,芳草葳蕤。古道兩旁,一側是蓊蓊郁郁的青山松林,一側是蕭蕭飒飒的漫天竹影,道路崎岖蜿蜒,越往上越見陡峭,偶爾有斷斷續續的溪水沁出。
擡頭往上望去,陽光被林木掩得清涼一片,依稀可見前頭青山重影,峰頂上一抹白。
那是終年不化的積雪。
青年背對着鏡頭,遙遙眺望,似可以看見雲峰嶺上覆着一層皚皚冰雪,陽光變得稀薄,再從積雪上反射出光來,四野無聲,唯餘風息,越發顯得清寂如許。
青山雪影,相伴千年。
這景象讓人瞧見,默默叨念着,竟也似有一種情意在。
整個畫面極其沉靜安寧,然而在這種清寂般的安靜之中,又蘊含着無數流動的景色——婆娑擺蕩的松林竹影,變幻的陽光,潺潺沁出的溪水,雲峰嶺上反射着光線的皚皚白雪,青年微微飄動的襯衫下擺……
靜與動,一切的一切,都出現得恰到好處,簡直是玄妙離奇,不可言喻。
展昭忍不住屏息凝神。
他站在這幅圖前,情不自禁就有一種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恍惚感。歲月的洪流沖刷着一切,最無情的也最長生。
生命是最脆弱的,可生命恰恰也是最頑強的。
只因記憶不死,此心不滅,而本相無謂,縱成劫灰,亦不過如此。
青山雪影,相伴千年,而畫面中的人,最終不過是化作一抔飛灰,由着你從天涯來,再散落回天涯去。
記憶與光陰,剎那與永恒,原來是這樣鮮明而淩厲的對立。
為何總是有那麽多的人,一邊默默叨念着“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一邊還是要不斷地錯過自己身邊最在意的人?
為何他還會有那麽多的記憶?
生生世世之後,故事的畫面越來越模糊淺淡,像山水都褪了色。然而也真的就像是傳世的山水墨畫,那些隔世的翰墨洇出的餘跡,痕跡似淺實深,,留卻一點未竟的餘味,反而是越發耐人尋味和彌足珍貴。
也許真正無法忘懷的并不是少年們曾經留下來的畫面,而是為了那個彼此靈魂都無法釋懷的、無法再彌補的遺憾。
怎麽竟再也遇不到那樣一個人,能讓他重回到故事裏去,好看清故事裏的少年們,眼眸深處偷偷藏着的那點渴念……這樣就成為了聽書人,好似蘇心未泯,亦能含笑見證故事與傳說如何跌宕不朽,故事裏的人如何長生多情。
當一切血肉都散作飛灰之後,唯遺憾與歲月同樣不朽。
那就是人心。
……
展昭被這張照片中所蘊含的感情與深意而震懾,靜靜地看了半天都沒有出聲。白玉堂也默默地與他并肩站着,目光同樣落在了這張照片上,眼底亦滿是慨嘆。
無法形容這張照片剛剛洗出來時,白玉堂內心所受到的觸動。作為這幅圖的作者,他甚至産生一種荒唐的錯覺:這幅圖不像是他的創作,更像是命運本身的某種記憶和執念,只是借用了他的手,他的相機,把那些古老的故事和光陰的秘密,用這種含蓄隽永的方式,吐露給能夠看懂它的人。
真正永恒的藝術是自有生命力的,任何器物都只是一種手段。最好的攝影師善于将“拍攝者”這個角色隐藏起來,讓鏡頭裏的一切保持着無意識的本色。只有這樣,才能得到最本真、最純粹的影像——那影像就是人心的化身。
這也是白玉堂對自己一直以來所堅持的攝影理念感受最鮮明的一次。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間,他獲得的喜悅和成就感是後來得知自己的作品獲得最佳名次時也不能比拟的。
白玉堂是天生的藝術家,對他而言,自我認同感比外界的贊譽要珍貴得多。
兩人都沉默了很久,不知道是為了藝術純粹的魅力,還是為了這幅圖對于兩個人那種隐秘而溫柔的意義。
“這就是你說的,讓我給你當攝影模特,拿來參賽的作品?”
“是啊,我說過了嘛,只有你才能幫我。”
展昭忍不住一笑,看着照片上自己那個背影:“你還真敢說,我哪裏有幫到你。整張照片的構圖都很好,我只給你提供了一個微不足道的背影而已。”
不得不承認白玉堂确實術業有專攻,雖然出境的只是個背影,但光暈、風息、背景、色彩,一切都巧妙到巅峰,令那個簡單的背影,竟也多了十分的惆悵深意。
他完全不知道白玉堂是什麽時候拍的這張照片,以那個攝影師一貫的脾氣,他要誰入鏡,肯定是不會提前打招呼的。
大概也正因為如此,白玉堂的照片才格外自然純粹吧。
“你才真敢說呢,那個背影可不是微不足道的。”白玉堂一揚眉,“沒有那個背影,整個畫面的感覺和意思就不一樣了。畫龍點睛聽說過沒?在這幅圖裏,那個背影就是龍的眼睛,這張照片的氣韻,都在這個背影裏。”
白玉堂也确實沒有誇大,這樣的場景,再沒有比展昭更合适的出鏡人了。
說這幾句話的時候,他眉眼漆黑明亮,表情裏有一種極致的專注和認真——那是屬于一個金牌攝影師的表情。
展昭笑了笑,有些不知道該怎麽接話:“攝影的事情我不太懂,不過能幫到你就好。”
難以說明這幅圖給展昭帶來了什麽樣的影響,他忍不住又退後了幾步,擡頭凝視着青山雪影裏自己逆光的背影。
歲月比生命長久,記憶比故事長久,而遺憾……如若不能釋懷,大約也會成為烙印在靈魂裏的印記,跟随着血肉一次一次地腐朽,又一次一次地重生。偶爾在午夜夢回之際,在那些老舊模糊的畫面裏,唯有彼此的眼神和笑容,比故事裏更加鮮明清晰。
世間一切故事傳說,情節都只是尋常,唯有那遺憾,生生世世,如影随形,盤桓在心底某個角落。這一點都不致命,只是有些遺憾。
何物最長生?青山還依舊。
明月也依舊,人心……也依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