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apter 22
那個故事在成年之後,斷斷續續出現在展昭的腦海和夢境中,因為沒有切身的體會,所以他并不覺得如何刻骨,出現再多的、再詳細的畫面,也一直是當做黑白默片或者畫卷來觀看罷了——顯然,展昭也并沒有将自己完全代入藍衫人的角色之中。
他只是偶爾會有些恍惚:也許那真的是自己某一世曾經有過的經歷。
但那又怎樣?
那畢竟不是他,至少不完全是他。
這個故事伴随了展昭整個成長過程,差點導致他大學之後第二學位準備修了哲學——後來雖然沒去學,展昭還是跑去了看了很多古今哲學專著。
他一度都在認真思考世間人的來路與去路,前生與現世是否有所關聯?靈魂是虛無的嗎?還是可以輪回的、不滅的?是否能認定前世今生宛如一人?哪怕記憶是串聯的,可以把一千年前的某個個體和一千年後的某個個體看做是相同的個體嗎?還是兩個有微妙聯系的個體?還是應該說,個體僅僅就是接收了一段不屬于自我的記憶,并不代表就是兩個個體的融合?
這些問題當年曾經困擾了展昭很久,直到後來他上了大學,偶然間接觸到佛法,才學會了一切随心、莫使自己陷入執念。
這些念頭也才告一段落,總算是沒影響到他的正常生活。
當展昭嘗試着對白玉堂講完了這個故事之後,他非常驚奇地發現,對方完全沒有詫異、不信、感覺荒唐等種種正常人應該有的反應。
“你不覺得這種經歷很離奇嗎?”
白玉堂低頭輕輕松松地從展昭手上咬了一口已經氧化的蘋果,嘎嘣嘎嘣幾口咬碎咽下去,還認真建議道:“快吃掉啊,不然我幫你吃掉它,味道已經不新鮮了。”
展昭簡直對白玉堂的不按常理出牌感到萬分無語:這個人認真起來令他難以招架,但關鍵時刻總出奇招,破壞氣氛。
“喂,你倒是給點正常人的反應啊……”
白玉堂含笑欣賞着展昭有些惱羞成怒的表情,眉梢眼底略帶溫柔——但那種溫柔中總還夾雜着幾分戲谑和調侃。他仔細回味了片刻那個故事的情節,又微笑道:“以我大藝術家的眼光來看,情節很精彩。不過故事的主角都有點兒呆,一個人是明了心意卻沒有什麽膽量去勾搭,一個人是對人家事事上心、手腳比腦子誠實卻後知後覺還不明白為什麽,可惜故事不夠圓滿,遺憾大于歡喜。兩個呆子一樣的成名俠客,連自己的心意都看不清、不敢言,可真是白活了那麽些年。”
展昭愣愣地聽着白玉堂這匪夷所思的評論,一時呆住了。
白玉堂見他始終無視那個默默地在空氣中氧化的可憐蘋果,便大發慈悲,從展昭手中拿過蘋果,開始咬起來了,順手又還了一杯果汁給他。大藝術家一邊咬着氧化的蘋果,一邊溜溜達達地朝廚房走回去,準備繼續進行自己的涼面藝術。
展昭傻愣愣地看白玉堂走遠,連蘋果被搶走了又換了一杯果汁都沒意識到。他注視着白衣人清俊的背影,一瞬間心中竟有幾分釋然的感受。
他能懂得白玉堂的意思:不過就是一個故事而已。
原來……就只是這麽簡單嗎?
事實證明,媒體只是一把劍,是用來屠戮無辜者,還是用來斬殺作惡人,要看這把劍的主人——是修羅還是活佛,在人不在劍。
那天醫院的事兒很快在網絡上被炒熱,那些自媒體是從哪兒獲得的現場視頻,不言而喻。
外科主任辦公室。
公孫策将筆記本轉了個邊,把屏幕對着展昭,得意地笑:“怎樣?我老同學的本事還不錯吧?包拯那人性子最是耿直,我就知道這種事找他最有公道可講,不似一般無良媒體,見風使舵,平白辱沒了‘無冕之王’幾個字。”
展昭低頭去看。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那條微薄的作者,那微薄頭像是一張中年男人的臉,面容堅毅,線條鋒銳,濃眉漆眼,不茍言笑,看得出來,是個耿直剛正的人。
一身正氣,這世上還真是有這種人,看了他一雙眼,便教人信任。
展昭指着筆記本的屏幕一笑:“這文章和視頻都是老師這位同學的手筆嗎?”
公孫策笑道:“視頻是我從醫院的監控錄像裏調出來的,文章我也幫他潤色過呢。包拯這個老滑頭,現在都是個名記了,居然還會要我給他把關,還當時大學讀書那會兒呢,噗,細節上的事兒總要找我把關。”
他回想起讀書時的那些趣事,忍不住就笑了起來,表情甚至有點孩子氣。
那時候包拯總說“你是學醫的嘛,心思肯定比我細,幫我把把關啦,公孫”,那個家夥平時都是一本正經的,唯獨與他共事時,卻會露出那樣狡黠輕松的一面。
純真時代的純粹情誼,多年來依舊如一。
展昭目睹了公孫策眉眼間的神色變化,不由輕笑道:“老師和您這位記者同學,還是那麽默契。這麽多年的朋友和夥伴,真是令人羨慕。”
公孫策笑眯眯地道:“不用羨慕啊,你也有自己默契親密的朋友嘛。那個叫做白玉堂的攝影師不是跟你關系很好很默契,之前還總是見他拿着相機偷偷拍你呢,哈哈。對了,那個白玉堂,最近很少來醫院找你啊?”
自從那次盧方住院後,公孫策也常見到白玉堂來找展昭,公事私事都有,後來又幫着展昭帶過幾次小叮當,也算熟人。倒是這幾天,都沒看到白玉堂露面。
展昭愣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微妙的情緒,面上卻不動聲色地笑道:“他也不能沒事兒天天往醫院跑,畢竟不吉利。我聽他說過,這幾天有事情要忙,好像是一個什麽攝影比賽,對他比較重要,他這次很上心。”
公孫策點頭道:“原來是這樣,他肯定拿名次沒問題的,白玉堂是個有天分的人。我家裏也有人專門研究攝影,我雖然不太會,看得眼光還算有幾分,相信他肯定有戲。”
他畢竟與白玉堂并無深交,提着兩句也是因為展昭提起了這個話頭,便很快又将話題繞回來來,“展昭,醫院領導那邊說,你假也休得差不多了,早點回來上班吧,醫院缺人手。你一個外科主刀,偷懶躲清閑是不行的。”
展昭的雙眼裏也流露出由衷的高興來。
說實在話,能回來上班雖是意料之中,但真正聽到這個消息,心中還是一陣輕松。他是拿慣了手術刀的人,一時半刻都閑不下來的。
展昭有些好奇地問道:“那對夫婦呢?還有他們身後那靠山,市委的那個誰……”
公孫策也露出些納悶又解氣的表情來:“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聽說是市委的一個什麽書記,被人舉報了,就是因為咱們醫院這件事。舉報的人也挺厲害,估計有來頭,還提交了一堆材料,舉報那個什麽書記貪污受賄,反正紀檢的茶他喝定了,這次足夠他喝一壺的了。那對夫婦在咱們醫院動手打懷孕護士的事兒也被爆出來了嘛,直接被請去警察局喝茶了。”
展昭抿唇一笑:“這舉報人還挺敏銳和及時的啊。”
公孫策嘿嘿地笑道:“民間自有能人在,那等小人能得意到幾時,這都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該他們的。那舉報人好樣的,不透露姓名,也是個無名英雄。”
既然有背景有膽子檢舉這個人,自然是不怕報複的。不願意透露姓名,大概是因為性情的原因吧——有些人天生就冷淡愛清淨,不喜歡被人議論。
師生二人聊得開心,又忽然聽公孫策說道:“對了,展昭,你還記得盧方嗎?就是那個政協委員,白玉堂他大表哥,出車禍然後是你給他做手術的那個男人。”
展昭印象太深刻,便一笑道:“當然記得,盧方嘛,他怎麽啦?”
公孫策像個小孩子一樣拍手高興道:“這盧方不錯啊,我聽包拯說,他準備了一個議案,就是講醫鬧和醫患糾紛的。這人還挺了解醫院的,說的話條理分明,有理有據,我看了對他的采訪,說的話确實不錯。”
展昭倒是有些意外,卻覺得也在情理之中:“這不奇怪,他的妻子闵秀秀也是咱們醫院的醫生,對于醫院的內情盧方先生應該是很清楚的。”
公孫策聽了也連連點頭。
兩人再聊了沒幾句,來了病人等着展昭去看,他便跟公孫策告辭,換了工作服直接上了手術臺。這一臺手術直讓展昭忙到了一點半,下了手術臺連午飯的點都錯過了。食堂實在是沒什麽可吃的,展昭只好和同樣忙到現在的闵秀秀一起點了外賣,坐在食堂裏邊吃邊說些閑話,聊聊天,交流交流手術心得。
展昭無意中說起盧方那個議案的事情,闵秀秀一撩發發梢,頗有些為丈夫驕傲的模樣:“那個議案還真跟我沒什麽關系,是玉堂先對盧方說起了那天你們的事情,然後我才跟他說了一些事兒。玉堂對他表哥提的建議,說是醫患關系、醫生護士現在處于弱勢地位這種現象還挺普遍,應該引起大家的重視,我才附和了幾句。”
她眨眨眼,自豪地笑道:“議案的點子雖然是玉堂提出的,但那些建議啊文稿啊什麽的,都是盧方自己一個人搞定的,厲害不厲害?”
展昭忍不住笑出聲來,點頭道:“厲害,不然怎麽配做闵老師的另一半呢。”
他知道闵秀秀和盧方結婚多年,孩子都有兩個,彼此卻仍舊像是幼年時青梅竹馬般相處着——信任、眷戀、愛慕、敬仰,這是太多夫妻所缺失的東西。
闵秀秀毫不客氣地贊同他:“那是,不過玉堂那孩子也很不錯啦。以前也沒聽他怎麽提過醫院的事情,沒想到還是很有心的,這次想法就說得很及時,也很有道理嘛。”
她不知道白玉堂為何有如此轉變。
展昭心中卻湧起一絲波紋,隐約感覺到了什麽——他一定不是因為純粹的愛情才對大哥提出這樣的議案點子,而是因為愛情,所以願意考慮得更周全,做得越完美。
也知道什麽事情該自己一力承擔,什麽事情可以與身邊人共同分擔。白玉堂變得太多了……不,他不是那個“白玉堂”,而是展昭認識的這個白玉堂。
這樣的白玉堂,令人無法拒絕和忍心傷害。
作者有話要說: 收到了《明月》的個人志封面圖,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