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chapter 19
水寄萍的聲音在病房裏柔柔回蕩,仿佛來自很遠的地方,模模糊糊,聽不清也抓不住。
展昭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因為即使是在這樣的時刻,他腦海裏浮現的卻還是一些毫無意義與毫無邏輯的念頭。
他其實一直都沒有什麽感情經驗,真正能稱得上“類似愛情”的經歷,也只有過去。
……
在那個似真似幻的故事裏,藍衫人平生第一次遭遇的心動,居然就如此驚世駭俗,令他不知所措——他甚至很懵懂,那種夾雜着喜悅、渴望親近、羨慕佩服、偶爾近乎迷戀的複雜心情,能否稱之為“愛”。
沒有人教過他。
當他意識到的時候,這種感情已經很深刻。深刻到了自己無法忘懷和舍棄的程度——這世上總有一種人,當意識到自己在愛的時候,已成深愛。
幾乎是在第一時間,他克制了自己這種心情,隐藏起這種暧昧的甜蜜。藍衫人隐約預感到,這種情愫一旦爆發,帶來的傷害和變化可能是兩個人都無法承擔的。
那樣恣肆耀眼的少年俠客,那樣如風不羁的自由自在……
他無法想象。
……
故事裏的一切都很美好自然,如同世間的任何一種傳說。藍衫人依舊一身正氣,奔波于天地之間,努力守護一個清平盛世。故事裏的白衣俠客也一如既往地自由不羁,沒有人能束縛他,但偶爾他自己會願意停下腳步,星夜相伴,只為一個諾言。
“蠢貓,你既要做為國為民的持劍人,五爺便受累些罷——這一生我都要看着你,看你什麽時候會堅持不住。即便是五爺不能時時在你身旁,你這蠢貓也休想溜出五爺的眼皮底下——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會知道。”
那個白衣人神态慵懶,然而眼神明亮,如同長夜的星光被放入眸子裏。
藍衫人微微一笑:“好啊,我一生等你來看,你看我會什麽時候堅持不住呢。”
他們第一次正面交鋒,第一次刀劍相交,他們在開封府的後院裏悄悄留出一方天地,打得痛快酣暢,卻心照不宣地沒有驚動府衙中的任何人。春風沉醉的夜晚,榴花開得正好,殷紅如官衣,搖搖曳曳拂過少年俠客的衣袂,見證了這個諾言。
然而在此後的數十年裏,在衆人津津樂道的故事裏,依然是這些明媚豔烈的榴花,寂寞地開在府衙裏,同樣見證了那個白衣俠客失約的清冷歲月。
這一生我都要看着你。
我一生等你來看。
那夜話言猶在耳,轉頭相見,卻已是寂寞的靈堂。
夤夜,衆人皆傷悲倦極,不忍留在此地。藍衫人靜靜地上前,也未拈香祭拜,他只是情不自禁地拿起了牌位前供奉的那兩把劍——一長一短,長的是白衣人成名的佩劍,短的卻是某日他從藍衫人這裏順手借走的匕首。
想當初,他借這把匕首的緣由也十分孩子氣。
白衣人那日只是興起,心血來潮,便從府衙木匠那裏要走塊木頭,想練練手,刻個小玩意兒打發時間。見藍衫人擱在櫃子上的匕首精巧鋒利,順手也撈走了。
“貓,你這匕首不錯,借五爺使使。”
“江湖風波都歇了麽?五爺幾時要改行做木匠?”
“嘿,木匠怎麽不好?巧手天工,天資愚魯之人學都學不好,五爺天資過人,偶爾做做木匠又何妨——貓兒莫小氣,我知這匕首乃是你師門所贈,借五爺使使也無妨,斷不至于弄壞了便是。”
“天資過人……原來你不但要改行做木匠,還要改名叫王婆了……”
“蠢貓別吵,五爺刻個小貓兒與你作伴,省得你養傷無聊,還來編排五爺,等着!”
白衣人果真不再言語,拿着木頭專心致志地雕刻起來。他坐藍衫人的床邊,一雙手瑩白如玉,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動作間恁地賞心悅目。藍衫人看得津津有味——養傷無聊,無事可做,能看看這“天資過人”的俠客做做木匠活兒也算打發時光的好景。
原以為這位最是急性子,受不得瑣碎小事的折磨,哪成想他居然坐得住,側臉沉靜,望過去竟是有幾分說不出的溫和與耐心。
藍衫人靜靜地靠在床頭,眉眼含笑。
後來大人有事相請,想是藍衫人養傷,需拜托此人相助一二。那白衣人便将貓兒模樣已初露形态的木頭和那把匕首一并拿走了。
再後來白衣人果真如約送來了一只木刻的貓兒,栩栩如生,憨态可掬,被藍衫人小心收起,十分珍惜,閑時方舍得拿出把玩一回。白衣人卻糊塗地忘了歸還匕首,藍衫人也一直未曾向他索要。
此刻春風穿堂而過,白幡在燭火裏翻翻轉轉,藍衫人拇指輕輕摩挲過那把匕首的劍柄——小篆的“展”字被那人血跡沾染,仿佛如火,似要灼痛皮膚。
白玉堂,你食言了。
我這一生還如此漫長,你卻已離去,要怎生等你來看?
藍衫人眼角似有淚似有笑。
那些故事終究變成了傳說,故事裏的人都漸漸消失在流年裏,少年和少女的面容都褪色,沒有人再和他講白衣人的故事。只剩下藍衫人一個,人生長久,見證他曾經遇到過的少年俠客,是如何在故事的流傳裏,生生世世,變得不朽。
直到他自己也變成一個傳說和故事裏的人。
水寄萍輕輕地叫他的名字:“師兄,展昭……你是怎麽想的?”
展昭回過神,認認真真地看着水寄萍的眼睛,很慢又很堅定地搖頭:“寄萍,我與你不同。抱歉,我不是你愛情理想中的人。”即使旁觀了那段隐秘的記憶,他仍然不知道怎樣才可以叫做愛情,但展昭清楚,對水寄萍這樣的欣賞和友好絕對不是因為私情。
他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混亂之中,這個女護士堅定勇敢的樣子。敬業的醫生遇到敬業的護士,之所以欣賞,大概還有些感同身受的意思在。
水寄萍臉上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果然還是這樣嗎……”
當展昭回到辦公室的時候,驚訝而喜悅地發現了女兒的蹤影。
叮當被丁家兄弟帶了三個月,又與白玉堂相處了一段日子,性格活潑了很多。小女孩兒本是坐在白玉堂的膝蓋上,見爸爸回來了,便掙紮着下了地,高高興興地撲向了展昭的懷抱:“爸爸,我今天見到了很多老師哦,大家都很棒,還誇了叮當,真高興。”
展昭蹲下身将女兒抱起,含笑聽着她興致勃勃地講述着今天去培訓中心的經歷,不時回應幾句。
白玉堂半支着腦袋,微笑着注視着這對父女,表情雖然還是有些懶洋洋的,眼神卻很寧靜滿足,仿佛一把收入鞘的寶劍,或者是屬于誰的麥田。
展昭抱着女兒培養感情,也只能抽空與白玉堂打個招呼,沒來得及問白玉堂為何帶着叮當出現在他的辦公室——這對組合确實有點怪異之處。他正準備挑個女兒開心笑的空隙時間開口詢問,便聽到叮當脆生生笑道:“爸爸,你猜一猜,剛才我和白叔叔去哪裏啦?”
“不是去培訓中心了嗎?”展昭笑着望了一眼白玉堂,又捏了捏女兒秀挺的小鼻子,“難道你們還去了別的地方?”
叮當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眨眼道:“沒有哦,叮當說得就是剛才,爸爸再猜一次嘛。”
展昭情不自禁地多看了白玉堂一眼,見對方笑得有幾分興味,不由好奇道:“爸爸猜不到,叮當要不要告訴爸爸,你和白叔叔剛才去了哪裏?”
叮當笑眯眯地摟住爸爸的脖子,開心道:“爸爸居然沒有猜到,白叔叔我們贏啦——剛剛我跟白叔叔一起去看萍姨啦,我們還看到爸爸在房間裏和萍姨講話哦!”
初次見面就被白玉堂封為“二十四孝”的奶爸展昭,此刻含笑摸着女兒的頭發,表情溫和寵溺,然而心底卻是閃過的念頭卻是——
他聽到了多少?為什麽不出聲?
這一點都不符合白玉堂做人做事的原則和風格,展昭知道白玉堂不是一個喜歡藏着掖着的男人。
他忍不住再度望向白玉堂。
對方則一臉坦然地接受了展昭不斷逡巡游移的、仿佛還帶了點審視的目光,随即放下一直捏在手中把玩的簽字筆,燦然一笑:“你的事情我都知道,該聽的我都聽到了,不該聽的我也聽到了。”
叮當懵懵懂懂地笑着,天真明媚,絲毫沒有受到這暗湧的影響。
展昭突然有點兒惱火,并非因為白玉堂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聽到了他與水寄萍的談話,而是為了白玉堂這種輕松篤定的态度。
為什麽他可以這麽堅定不懷疑呢?
就這麽确定這是愛情,而不是什麽別的好感?
這種不服氣的、又像是自己輸了的微妙心理令展昭不自覺冷淡了臉色,他抱着叮當說道:“大藝術家未免過于自信了吧——怎麽是你帶着叮當去培訓中心?謝老師呢?”
白玉堂有點兒意外展昭這樣的冷淡,還以為他是為了水寄萍和叮當的事情在發作,便耐心解釋道:“嫂子帶的班臨時出了點事兒,她班上的幾個小孩兒都腹瀉,看起來像是中毒,幼兒園那邊比較着急,正好今天我在附近攝影,所以她找了我。”
一聽到這件事,展昭倒是收起了那些亂七八糟的紛亂念頭,凝神問道:“都是什麽症狀?很多小孩兒都這樣麽?”他問完白玉堂,又趕緊看了一眼女兒,“叮當,今天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叮當搖搖頭:“沒有呀。”
白玉堂見狀神态便溫柔了幾分:“不用太擔心,也可能是意外,我離開的時候還沒出結果。七八個孩子吧,腹瀉,低燒,有些還會吐,園長和嫂子他們擔心是食物中毒,所以才非常緊張。說起來,那些孩子應該已經送到你們醫院了。”
聽女兒沒事,展昭先放下心,再仔細聽白玉堂說的症狀,輕輕搖頭道:“七八個孩子,這就不太可能是意外了……”
叮當上的幼兒園可是全市最好的私立幼兒園,出現疑似食物中毒這種事情,怎麽都讓人覺得不太正常。
白玉堂也點頭道:“我離開的時候,幼兒園已經在給孩子做治療和調查了,多半裏面是有什麽隐情,暫時還不知道呢。”
私立幼兒園收費極高,但相對來說,管理也很嚴格,畢竟名聲在外。
若真的出事,那就不是小事了。
二人正在這裏猜測着,辦公室的們突然被推開,趙琳莽莽撞撞地闖進來,氣喘籲籲地對展昭說道:“老師,快……快跟我過去看看,急診室那邊吵起來了!”
趙琳性急,也沒将事情說清楚,只說是急診室那邊吵起來。展昭和白玉堂便誤以為是出了什麽事故,家屬在那邊糾纏,或者是醫鬧。展昭做醫生久了,這些事情也算司空見慣,并不驚慌,也不意外,只當趙琳年輕,沒見過大場面才慌了手腳,馬上安撫道:“別着急,你先過去勸着,我這就過來。”
說完他将叮當放下,交給白玉堂照顧:“麻煩幫我看着一下叮當,別讓她去那邊玩兒。”
白玉堂知道展昭的心思是不想讓女兒見到世态醜陋粗魯的一面,又覺得醫院裏的事情再怎麽混亂展昭都能處理好——就像是前幾次的事情一樣。他便笑了笑,有了這份信任,也就放心讓他前去,點頭承諾道:“放心,我就帶着叮當在辦公室等你回來。”
他這樣理所當然的信任目光令展昭一愣,很快又回過神,匆匆忙忙地趕往急診室。
到了急診室展昭才發現自己想錯了,不是說“醫鬧或者糾紛”這個事件性質錯了,而是他們低估了事情的嚴重程度。
急診室門前的走廊裏已經圍着好幾個年輕的女護士,當中是一對中年夫婦。那女人正在大聲地吵嚷,不時揮舞着手中的雨傘,而她身旁的男人也是一臉的怒色。兩人像是夫妻,表情都很焦急憤怒,還有一股子莫名的驕橫戾氣,不像是普通人。
展昭見那幾個女護士不停地在解釋什麽,神色漸漸變得無奈又氣憤,只是隔着一段距離,展昭聽不清雙方在争執什麽。
“小琳,這是怎麽回事?”
“老師你不知道,剛剛叮當她那個幼兒園送來一批孩子,說是食物中毒,校醫院的人處理不來,這才送來醫院。因為耽誤了一會兒,情況不太好,需要急救。那兩個人是其中一個孩子的爹媽,聽說是市委裏什麽人的親戚,可跋扈了,非要先搶救他們家孩子。簡直胡鬧,他們家孩子是症狀最輕的一個了,根本不用急!這就跟護士吵起來了,雷醫生嫌他們煩,讓護士們打發呢,別堵在急救室門口耽誤事兒。”
“那孩子不能放到另外的急診室急救嗎?”
“這不是今天情況多嘛,急診室不夠用,得先緊着情況嚴重的小孩兒,他們家那個孩子雷醫生查過了,沒什麽大事兒,先緩緩,讓護士處理一下就行。”
這樣的事兒在這家醫院也是常有的,展昭所供職的醫院是全市最好的醫療機構,每天人來人往那麽多病人。有時候情況多,手術室排不及,也會按照病人的症狀輕重,來決定手術的先後。
今天卻是不同,只因為這孩子的父母太過驕橫,根本不聽醫生的勸告,非要仗着自己的身份背景,要求醫生舍掉別的孩子,先救治他們家兒子。
據說這是家族裏的獨苗。
趙琳冷眼旁觀,冷笑着說:“好像就他們家孩子命金貴似的,敢情別人家孩子的命都是草芥呢。雷醫生先急救的那個孩子,情況可比這個嚴重多了,耽誤了可是要出人命的!”
這種情況換做平時,應該是水寄萍這個護士長來調節,不過她養傷多日,這些事情也就交給了其他護士去做。
師生二人正說着話,突然聽見不遠處一個年輕的護士驚急交加,大聲喊道:“你們快住手!怎麽能在醫院裏随便打人呢!”
這一聲驚醒了還在聽事情始末的展昭,他沖那邊一望,頓時神色一怒:那對夫婦吵嚷了半天,見護士沒有動作,竟然開始打人了!男人對護士們推推搡搡,那女人更狠,直接拿着雨傘的長傘兵猛力擊打其中一個中年護士。
趙琳也聞聲看去,一眼就看清了那個被雨傘擊打的女護士,當場憤怒地爆了粗口:“我操!珠兒姐姐她剛懷孕啊!這個母畜生!”
展昭心中更急,見路珠兒已經受了幾下重重的擊打,滿臉焦急地捂住腹部,立即大步沖過去。只是一堆人推推搡搡,反而阻攔了他的速度。
那些護士大都是年輕的女孩子,哪裏敵得過那個男人的推搡,都亂作一團。
她們明明也是想要保護被打的路珠兒,最後卻反而誤了展昭去幫路珠兒的腳步,現場頓時混亂得不成樣子。
當展昭沖進混亂的中心時,路珠兒已經在捂住肚子痛苦地呻吟起來。展昭猜到她情況不好,直接展臂将人護在懷中,一邊替她承受了那個瘋子般的女人的擊打,一邊猛力推開那個助纣為虐的男人。
那女人立即潑婦般大叫道:“醫生打人了!你們醫院的醫生居然敢打人,我要告你們,我要投訴,我要曝光你們!”
她一邊說,一邊更加憤怒地那傘柄打人。
那傘柄傘骨堅硬銳利,再加上那女人力氣頗大,又滿懷憤怒,力量完全不小,打在身上也是痛不可當。展昭見路珠兒眼中都是淚水,捂着肚子,雙眼裏滿是哀求——她和丈夫結婚多年,身體一直不好,幾次懷孕都不慎滑胎了,這是路珠兒最後一次能生下孩子的機會了……
同事多年,這些情況展昭都很清楚。
眼見路珠兒支撐不住快要跪倒,展昭怒聲喝道:“去曝光啊!我倒是要看看這世道還有沒有公理正義!她剛懷孕了你知道嗎!”
路珠兒終于忍不住大聲哭出來:“展醫生,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啊……肚子好痛……”
誰能料到會有今天這樣的災禍,當真是人心不古。
展昭激憤之下,再也顧不得什麽,猛力推開那對瘋子一樣的夫婦,對着混亂的護士門大吼道:“還愣着幹什麽,快去找李醫生!”
終于有機靈的女護士一溜煙跑開,急急忙忙去找婦産科的李敏了。
這幾分鐘的功夫,趙琳也從闵秀秀那邊拉來了邵劍波。他們趕到的時候,那對夫婦嘴裏一通髒話,手上還不停,左推右搡,那男人甚至都掄起了拳頭沖向展昭,而後者苦于要保護懷中的女護士,又顧及着對方是病人家屬,難以利落反擊。
邵劍波卻挽起袖子,二話不說,直接沖上前,對着那男人就是一拳揍過去。
趙琳則毫不客氣地拽着那女人的胳膊,露出了女漢子的本色,粗魯地将那個瘋女人一把拉開。展昭護着路珠兒,小心翼翼地将她帶離風暴圈子,免受二次傷害。
師生二人配合默契。
最後當趙祯帶着幾個科室的主任匆匆趕到現場時,衆人簡直是難以言喻的氣憤和無奈。
展昭的辦公室裏。
叮當無聊地擺弄着爸爸辦公桌上的擺飾,奶聲奶氣地問道:“白叔叔,都過了這麽長時間了,爸爸怎麽還不回來呀?他什麽時候才能陪我們去吃必勝客呢?”
白玉堂的右眼沒來由狠狠一跳:“別着急,很快的,你爸爸很能幹的,一會兒就能處理好了。叮當聽話,白叔叔再陪你玩個游戲。”
他心不在焉地哄着懷裏的小女孩兒,耳朵裏聽着門外隐約傳來的嘈雜聲,心中有些擔心。
……展昭怎麽還不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