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chapter 13
臨餘古道歷史悠久,青石壘砌、人力所成,道旁林木蓊郁茂盛,芳草葳蕤。昔時這是連通兩處百姓的捷徑,雖不比官道寬敞平安,卻勝在路徑幽奇、行程最短,常有樵夫、僧侶、行商、販夫、吏卒、詩人、江湖客種種人物星夜踏此途,餐風飲露、夜聽寒蛩,留下一個個印記,新的疊舊的,日複一日,最後湮沒于無聲之中。
此刻他們腳下所踩的每一道苔痕,都似藏着久遠而隐秘的故事。也許并不出奇,也許只是尋常念想,誰知道呢,都随一千年前的風煙遠逝了。
展昭和白玉堂停好車,撥開一叢茅草,沿着古道的入口拾級而上。
古道兩旁,一側是蓊蓊郁郁的青山松林,一側是蕭蕭飒飒的漫天竹影,道路崎岖蜿蜒,越往上越見陡峭,偶爾有斷斷續續的溪水沁出,腳下容易打滑,行走殊為不易。
擡頭往上望去,陽光被林木掩得清涼一片,依稀可見前頭青山重影,峰頂上一抹白。
那是終年不化的積雪。
兩人默契地不說話,在寂靜的山林中徐徐前行。這個地方鮮有人跡,風光大好,單就是從踏青這個意思來講,也算是不虛此行了。
展昭難得重走這種古道,雖然有些疲累,但能遠離光怪陸離的城市,呼吸着這來自天地自然的幹淨空氣,精神也不禁為之一振。
更何況……還算是舊地重游。
他回頭望去,白玉堂擺弄着自己的相機,時不時要停下來取景,偶爾見展昭回頭,便沖他微微一笑。表情依舊是憊懶的、冷淡的,可那眼神裏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溫存之意。
總覺得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白玉堂看他的眼神有了一點微妙的改變……
展昭每每對上白玉堂的目光,總會忍不住避開。
十世為人,聽過了那麽多的傳說故事,揣摩過那麽複雜的心情,總該有什麽是不同的。
展昭默默地想着。
兩人走了一個多小時,才上得了雲峰山的三分之二處。已經是站在了山腰上,遙遙眺望,就可以看見雲峰嶺上覆着一層皚皚冰雪,陽光變得稀薄,再從積雪上反射出光來,四野無聲,唯餘風息,越發顯得清寂如許。
青山雪影,相伴千年。
這景象讓人瞧見,默默叨念着,竟也似有一種情意在。
白玉堂一邊調整着相機的參數,一邊對展昭一揚下巴,示意展昭看過去——那是一塊十分齊整的青石床,石面幹淨光滑,足有一尺之厚。石床背靠着一棵老松,前方不遠便是絕崖。真是天然所致,造化奇巧,令人嘆服。
“歇會兒,腳酸。”
“好。”
展昭靜靜地凝視着這張青石床,一雙入鬓的劍眉緩緩舒展,眼底似乎帶了一絲奇異的笑意。沒一會兒,他随意得很,也不在乎那青色石面是幹淨還是落灰,徑自坐了,再側頭望向白玉堂,笑道:“剛才不是還說腳酸,怎麽不坐?有潔癖?”
對面見青山雪影、景色隽秀,白玉堂調整了鏡頭和角度,專心致志地拍攝。
他不搭理人,展昭也不生氣,含笑看着他攝影。
等拍了幾張頗滿意的圖之後,放好相機,白玉堂才回頭燦然笑道:“我就算有潔癖,也是分時候和地方的,在深山老林裏講究什麽潔癖,矯情。”
他經常跟着韓章的志願隊往來于雨林荒原中,真那麽講究,一早就會受不了的。
展昭微微一笑,就那麽看着白玉堂站在那裏不過來,一瞬間仿佛有陽光不經意濺到了他的眼眸裏——那雙眸子裏泛起奇異的神采,明亮而清湛。
就算隔了一年前遠去的風煙,就算該有什麽是不一樣的,可總有些東西,冥冥之中,從當年延續到今日。
就像是鮮血最終流回了心房,不可抗拒,便是注定的宿命。
白玉堂坦然地站在那裏,任由展昭的目光在他臉上凝住,他襯衫的衣擺随風而動。
對臨餘古道,展昭是有一些印象的。
那夜素娥出雲崖,皎皎流素光。清風明月,露草葳蕤,端的是好景。
就是這同一張青石床,藍衫人盤腿坐在上面,取出舊年自師門獲贈的随身匕首,割開了左肩沁血的衣衫——劍柄上的“展”字乃是小篆,古樸雍雅。尖利的箭镞深入肌理,一寸小巧,銀白色的箭頭反射出泠泠的寒光,微露一點幽碧色。藍衫人輕輕咬牙,匕首使了巧勁兒一挑,“叮”的一聲,那箭頭落地發出一聲悶響,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藍衫人擡眸看了一看,确定是真的找不到那枚箭頭了,才低聲自語了一句:“挺精致的小箭呢,也不比我袖箭差些,只怪天太黑……”
這埋怨聲裏居然有可惜的意味,說的好像他原本打算要将這箭頭好生把玩一番似的。
還兀自站立在一旁的白衣人清清楚楚聽見他這話,便嗤笑道:“好一只三腳貓,都被人折了前爪子,還要這般逞能要強。”他口中話雖說得刻薄,卻還是走上前,先從包袱裏取出水囊,将藍衫人肩膀上的傷口細心沖刷幹淨,後自百寶囊中摸出一個細白瓷瓶,擰開木塞,将那瓶中藥粉均勻灑在傷口上,細細密密灑了一層。
諸般動作完了,白衣人便又退後一步,收好藥瓶,站在月光裏看着他。
藍衫人的臉上竟還是如往常般悠游的笑容,眼眉微彎,低頭一嗅,忽然眨眨眼,笑道:“盧夫人辛辛苦苦煉制的極品金瘡藥,白兄今日灑了這許多,真是大方。”
這金瘡藥配的藥材都稀罕得很,故而十分珍貴。尋常醫家哪裏舍得浪費如此上好藥材去煉制區區金瘡藥,這位盧夫人卻是不同。只因她夫君幾位兄弟都是在江湖走慣了的人,刀光劍影裏任由來去,受傷流血俱是家常便飯,她才不吝成本煉制這藥。
這種金瘡藥拿來生肌止血最是有效,又凝神靜氣,可助受傷的武人盡快恢複元氣,于險境中算是一種助力。
藍衫人肩上傷口雖深,卻也用不着那樣細細密密灑一層,恁地浪費。他怎不知白衣人此刻面孔冷、心腸熱,擔憂關切之意不願表露在臉上,卻還是在舉止間洩露了心意。
然而還是忍不住,想要遵循着本能,撩撥他、試探他。
并不是想要一個什麽結果,只是一種樂趣和一種念想,藏在心間是柔情,于口舌上你來我往亦是溫存。
白衣人輕哼一聲,低笑道:“我陷空島家大業大,區區一瓶傷藥而已,倒也還受得起,貓大人只管操心這太平盛世就好。這點微末小事,就不勞你操心了。”
月光下他颀長身影倒映在藍衫人坐着的青石床前,乍眼一看,兩道影子仿佛疊成了一個,說不出的親昵。白衣人的聲音頓了頓,又說道:“這條路是捷徑,從前我随着幾位哥哥談買賣時曾路過,約莫比走官道要快上一半。貓大人也不必急于一時,且容五爺歇歇腳,緩一個時辰在趕路便是,定不會誤了你将懷中證據送回開封府的時辰。”
他語氣似是含譏帶諷,眼底卻有七分不自知的關切流露出來。
月光從密林裏漏下疏影,半明半晦。
藍衫人輕笑一聲,點頭應了聲“好”,并不說破什麽,只稍微調整了一下坐姿,又道:“可否勞煩白五爺替在下從包袱裏的內衫上撕塊布條下來。”
他面容上笑意吟吟。
畢竟是受了傷的人嘛,總要有點傷者的自覺——藍衫人如是想,帶着心安理得的笑容使喚着這位千裏迢迢、夤夜趕來助他辦案的老友。
他知道他天生俠義,縱是旁的知己好友有何煩難,亦會不吝相助。
然而每當此種時刻,察覺到心頭泛起的那份淡淡喜悅,藍衫人也并不想欺騙自己。
白衣人又嗤笑一聲,随手從懷中摸出一塊幹淨的白綢布來。江湖人行走天涯,慣是刀光劍影,難免見血,懷中随時備着白綢布本是習慣。但是在遇見這個人之前,白衣人從沒有這樣的習慣——他受傷既少,也不在意這些小節。
白衣人借着月光看到藍衫人傷口鮮血已經止住,這才利落地給他包紮了傷口。
為方便動作,兩人挨得極近,白衣人散了的一縷發絲垂懸在藍衫人的眼皮子跟前,随風晃呀晃,直晃得人心思也跟着蕩蕩悠悠起來。
他身上總有一種淡淡的冷梅混着檀香的味道,不似笑容那麽華烈,無聲無息就很動人。
藍衫人正自神游,卻只聽那人忽然湊到耳邊,字字句句仿佛是咬着牙說出來的,有一種莫名複雜的情緒:“蠢貓,下次休要如此逞能,五爺不須你來護,顧好自己便是。”
上半夜,他們遭遇的重重圍殺中,刀光如網織,排陣似殺局,那一點利箭寒影便令人猝不及防。
白衣人眼神驀地深沉難辨。
為何這蠢貓為數不多的受傷,每一次他都在他面前,竟還是無法避免?甚至在那生死一瞬之際,他比他更快,錯步上前,迎着利箭在一點血色中含笑揮劍,和自己并肩破局而出。
喚他蠢貓,還真是“蠢”啊……五爺縱是生受了一箭之痛又如何,蠢貓何必如此……
那藍衫人抿唇,笑容中似有些孩子氣的得意。
“你在找什麽?”
“嗯……可能沒什麽,可能有什麽,等我先找找看嘛。”
白玉堂舉着相機,好奇地看着展昭圍繞着那張青石床走來走去,時不時還要蹲下身去撥開叢草,尋尋覓覓。過了一會兒,才聽展昭像個孩子一樣歡呼起來:“原來真在這裏啊。”
“什麽東西?”白玉堂被他的舉動所吸引,不由走進前去看,“到底是什麽東西?你找得這麽起勁兒,我還以為你不小心發現了什麽古董。”
展昭舉着手裏的小玩意兒,得意一笑:“還真是古董,只是不怎麽值錢而已。”
白玉堂的目光落在了展昭手裏的“古董”上,仔細分辨片刻,才納悶道:“這是……箭镞吧?怎麽會在這個地方被你找到,有點不可思議。”
展昭眨眨眼:“就是箭镞的箭頭,這玩意兒擱在古代也不是個值錢的東西,不過能保留到現在,也是緣分。”
白玉堂笑道:“你還沒說,怎麽會被你找到?難不成你是這箭镞前世的主人,今生來尋,所以一眼就分辨出了它的位置?”
展昭搖頭,悠悠地笑道:“我不是它的主人,我只是一個聽故事的人。故事裏的人和故事裏的過去,總是很有趣的。”
沒想到一千年過去,物件還比人長生。
又是那種藏着故事的眼神……
白玉堂注視着展昭:“是什麽樣的故事呢?”
展昭小心收好那枚鏽跡斑斑的箭頭,神情裏竟有些珍惜的意思。白玉堂注視着他,只見展昭擡頭微笑道:“這是個秘密,但是它很有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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