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06
吃完飯,展昭便将小叮當留在了丁家父母身邊,自去醫院值班了。臨走時不免好生叮囑了那對少年兄弟一番,本想勸些話,最終也還是沒說出口。
命不由人,都是自己選的路,罷了。
車子破開夜色,勻速着朝白玉堂家的小區開去。這一路不短,恰容展昭心中百轉千回,盡是些往事的影像漂浮于腦海,浮浮沉沉。
如何是走到今日這番模樣,沒人知道,也懶得去過問。
……
展昭摁了門鈴,不一會兒年輕的攝影師赤着腳打開了門,也不迎人,開着門,自轉身回客廳去,口中極熟稔地道:“來看照片。”
“嗯。”
展昭站在玄關處猶豫了一會兒,本想換雙拖鞋,但看對方如此不以為意地赤着腳來回行走,索性不換,只穿着一雙白襪随他進門。
客廳極其整潔,一應攝影器材和有框照片井然有序,小物件不多,卻十分有民族風味,擺放的位置看着随意,細察又覺得別有意趣。房間多用暖色調壁紙,照片牆滿滿一頁。窗簾是米黃色的,落地窗映着盈盈夕彩,有濃郁的文藝風。地板是上好的原木,布藝沙發居家随性,赤腳踩地簡直不能更自在——顯然屋主十分會享受生活。
這完全不像是個單身的年輕男人的屋子。
風格更是一點都不白玉堂。
展昭眼底不由露出驚嘆的神色,一滾笑意猶似碧葉上才落的露珠,新鮮透明,清澈喜人:“哈,不愧是藝術家的家,很文藝。”
“話說得真拗口,不愧是醫生。”白玉堂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一擡下巴示意展昭自己去桌上倒水喝,“我這裏不興客套那把戲,渴了桌上有清水。”
展昭忍不住莞爾。
這人的性子與他印象中頗有相異之處,竟有違昔日熟悉的冷淡孤高,令展昭大覺有趣。生起興味之餘,非但不覺得陌生,反而十分新奇嘆賞。
索性跟着他的步調走。
展昭瞅着他在茶幾上攤開的一張張照片,含笑道:“我不跟你客氣,渴了我自己就會去找水喝,放心。”說完懶得理會白玉堂的反應,相當自在地拿起來一疊照片,細細欣賞女兒的笑顏。
明眼人自能看出展昭本性溫潤謙良,最是知禮,此刻他卻這樣從容地席地而坐,翻閱照片時表情閑适如居家閑讀,令白玉堂微感意外。
本以為他該是個講究禮數的人,不想原來也是個性情中人。
倒是挺讨人喜歡啊……
白玉堂無意識地勾起唇角,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容來。
圖都是修過的,此君技藝不俗,照片看着無論是光線還是特效,都相當接近自然,沒有一絲刻意矯飾的感覺。
白玉堂愛捕捉拍攝對象瞬間的神色,以一種不經意的姿态,匿去攝影師的存在,所以得到的,往往是拍攝對象最真切、最放松、最自我時的模樣——他相信那就是人心。
小女孩兒天真無邪的表情和绮麗的春景相映成輝。
展昭手指輕輕摩挲過女兒的照片,神态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偏愛與滿足,那是一個真正的父親才會露出的表情。
他深愛着自己的女兒,那種真心如同光輝閃耀在他的面容上。
不知何時,在展昭猶自沉浸于女兒精彩照片的時候,白玉堂已經悄悄起身。當攝影師再回到這個二十四孝奶爸身旁時,手裏多了一位老夥計。
“展昭。”
“嗯?”
就在年輕父親側過頭的那一瞬間,白玉堂按下快門,“咔擦”一聲,一秒的時光凝成永恒的影像,存在了SD卡中——也許還存在于攝影師的腦海中。
快門的聲音吸引了展昭。
他清俊面容上露出無辜而戲谑的神情:“你侵犯了我的肖像權,賠錢,免打官司。”
白玉堂舉着相機得意一笑:“晚了,藝術從來不流于庸俗,世俗陳規可不在藝術家的眼裏。留在了相機裏,就是我的了。我是個籍籍無名的窮藝術家,不理俗務不食煙火的,所以報酬嘛……”青年眨眨眼,揚起下巴,“喏,那堆照片都出自本攝影師之手,附帶本人親筆簽名,百年後定是價值連城——現在那些美麗的藝術品都歸你啦。”
年輕的攝影師一副“你今天占了大便宜爺心腸好懶得與你算計”的表情。
卻分明是惡作劇的笑意,天真而頑劣。
展昭細心地收好了女兒的照片,一撐茶幾便站起來,笑吟吟說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我一定好好保管這些照片,争取比偉大的藝術家活得長久,好親眼看着這這些美麗的藝術品如何變得價值連城。”
這話說完,不知是想起了什麽,展昭眼底不自覺流露出喟嘆之意,難以琢磨。
白玉堂一愣。
這句尋常的玩笑話,此刻因展昭眼中莫名的情緒而夾帶了幾分隐晦的悠遠氣息,仿佛是隔世攤破的墨本,一絲一縷的氣息都令人倍覺敦厚溫柔,如同光陰的饋贈與憐惜。
反倒是叫白玉堂那句應對的玩笑話生生哽回了喉間。
白先生只覺略覺郁悶,卻又不知所起。
不等他回過神來,展昭便擡腕一看手表,笑道:“不好意思,時候不早了,我九點的班,這就先走了。”他揚了揚手中的照片,“這個,謝謝你,白玉堂。”
白玉堂抛開那份古怪的感覺,舉着相機懶洋洋一笑:“不謝。”他輕輕勾起嘴角,得意道,“爺已經收取了自己應得的報酬。”
展昭納悶了一回,轉念就想到原來這人說的是偷拍自己的那張照片,随即也笑開來。他眨眨眼,帶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滿意足,愉快地與攝影師道別。
即使是要在國家法定節假日通宵值班到第二日早晨,也絲毫沒有影響到展醫生愉快的心情,十分可喜。
展昭在更衣室換好衣服,随手挂上聽診器後走出房間,迎面過來的趙琳大口咬着蛋糕,腳步虛浮地路過他身邊,雙眼無神。
“小琳,補餐呢。”
趙琳這才注意到他,頓時露出得救了的表情來:“老師,您終于回來值班了!感動中國,業界良心!我叫劍波幫我值一會兒班,我去眯會兒,真的太困了……”
年輕的女醫生眼底有濃重的青黛色,一望便知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展昭表示理解,溫聲問道:“多久沒睡過覺了?”
趙琳哭喪着臉比劃了一下:“二十五個小時零十七分。”
可憐的見習醫生,值班時間長,假期短,要随時待命啊,能抽空去休息室睡一會兒已經是天大的好運氣了。
趙琳跟了展昭見習有大半年,也快轉住院醫生了。
“做這行就是這樣,休息沒個定數。”展昭拍了拍這個勤勞的好學生的肩膀,微笑着鼓勵道,“不過還是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病人是把命交給了我們,所以首先我們自己得是健康的。珍惜自己健康的醫生,才真正懂得珍惜病人。”
趙琳感動地一點頭:“謝謝老師。”
“去休息吧,有事我會讓劍波去叫你起床。”
“沒問題。”
師生二人揮手暫別,展昭邁步朝自己辦公室走去,路過闵秀秀辦公室時,正看見邵劍波捧着一沓病歷,要跟闵秀秀去巡視病人了。
闵秀秀自然也看見了展昭,停下來打了個招呼:“展醫生,來值班了。”
展昭含笑點頭:“是,今晚都是我。”他笑眯眯地瞅着闵秀秀隆起的腹部,“你的預産期也快了吧?”
闵秀秀懷孕已八個月,就快要生了。即将榮升為媽媽的女性醫生以一種輕輕拍打的節奏撫摸着自己的肚子,爽朗一笑:“只要這小子乖乖待在老娘的肚子裏,我就得工作,誰也別想剝奪我工作的樂趣。”
她眨眨眼,已是中年的女醫生身上仍有一種少女般俏麗妩媚的風韻,令人着迷,“我人随時都在醫院,不用擔心,”闵秀秀用一種矜持又驕傲的口吻敘述道,“只要這小子一鬧騰,我立馬讓李敏給騰出間産房。”
闵秀秀自己是這家醫院最優秀的心髒科醫生,而李敏則是醫院裏最棒的婦産科醫生——雖然回國只一年,但這妹子在美國留學讀博之後就參加了工作,圈內也算是名聲斐然。
展昭不由會心一笑:“有李敏在,so easy~”
再沒有比同為醫生的他更能了解闵秀秀對工作的這種熱愛的人了。
他都懂。
邵劍波性格沉默,一直跟在老師身後不說話,這時候才突然開口道:“展醫生,趙琳連續上班太久,先回休息室緩一會兒了,您有事就找我。”
展昭心知肚明。
趙琳一向黏着邵劍波,小姑娘素來要強,不肯放下身段說明白,卻是有事只讓這木頭男人幫忙。這一番情意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是不解風情,還是有意回避?
同事都愛管她叫小琳了,獨獨邵劍波一如既往喊趙琳。
怨不得小姑娘每次見了邵劍波都是又幽怨又歡喜。
“那得看闵醫生舍不舍得放人啦?”
“舍得,帥哥人人都有權利親近一番。”
“我其實是一個只看重業務水平不看重臉的人,外貌協會這種東西,我一向都認為是很不合理的存在——劍波借我。”
“做人不能太膚淺,沒眼光的人才看臉——使喚完了請務必将這位少俠還給我。”
兩位完全不知節操為何物的醫生将手插在口袋裏,面對面在樓道裏侃侃而談,談笑風生,風生水起……咳咳。
那個被他們暗中“争奪”的英俊少俠面無表情,眼觀鼻鼻觀心,
夫子曰,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闵秀秀一笑,剛帶着邵劍波轉身走了一步,又想起了什麽,猛地回頭,對展昭說道:“對了,你上次拜托我的事情,我幫你問過啦。”
展昭也暫時留步:“哪家影樓?”
闵秀秀一撩鬓發,對他說:“叫蘆花飛影樓,也是熟人,店主叫蔣平,是我丈夫的表弟,他自己開的一家影樓,脾氣任性得很。他挑客人的,一般單子不願意接,非要順眼順心不可。還拉了另外一位表弟合夥,做攝影的,一對怪胎,噗。”
展昭眼底微微蕩起波紋,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似是感懷:“那我的單子他肯接嗎?”
闵秀秀挑眉一笑:“就沖着我這個大嫂,能不接?呵呵。”她一揮手,說道,“放心,都說好了,你有空找他去,報上我的名字嘛。我闵秀秀推薦,品質絕對有保證。”
就沖蔣平這個名字,他也肯相信品質有保證。
展昭點頭笑道:“好,謝謝闵姐。”
闵秀秀不以為意地說道:“謝什麽,真見外,走啦。”
展昭微微低頭,兀自在原地停了片刻,側臉溫然如玉石,而眼底笑盈盈似泛起漣漪。
蘆花飛?
真是個好名字,沒由來令他想起了那年的冬天,江面煙波旖旎,蘆花紛飛,白茫茫一片,蒼茫中別樣清麗。
還有少年人的一劍驚鴻,水鳥被劍氣激得振翅欲去,撲啦啦都飛走。
風乍起,碧水就漫起無數細幽瀾。
春山如笑。
那樣好的風光和那樣好的舊故事,那樣長的時光和那樣純粹的快樂,嘩啦啦一頁頁就翻過了,只留下聽書的人獨自一人回味無窮。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