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apter 05
郊區公墓。
一束白玫瑰靜靜地吐露芬芳,花瓣上猶自帶着新鮮的水珠,仿佛相片上的女子生前微笑着流淚的模樣,似含無限哀愁。
展昭輕輕拂過丁月華遺像上并不存在的塵埃,他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映出淡淡的光。
“全家人都齊了,獨缺了你一個,月華。”展昭低低的呢喃像是一記重錘,砸在各人心上,痛難自抑。
丁家兄弟與長姐感情猶深,聽着這話不自覺都紅了眼眶。
雙生子天生靈犀相通,他們此刻的哀恸、眷念、追憶、依戀之情,分毫無二。
小叮當摸了摸爸爸的眼睛,又極懂事地摟住了他的脖子,奶聲奶氣地道:“爸爸不難過,叮當陪着你。媽媽在森林裏做精靈,我們看不到媽媽,媽媽可以看到我們哦。”
展昭半跪在丁月華的墓前,靜靜地抱住了小女兒。
在你的墓前,我在哭泣。
丁媽媽本自傷情,見孫女如此乖巧,又十分欣慰,便道:“月華沒有缺席,我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處。”
丁家老父卻側頭望着女兒年輕的面容,哀感中也帶着看透無常生死的淡然,只說一句:“早晚會團聚,不用傷心。”
遲一點,天上見。
展昭嘴唇輕輕動了動,這句話也只默默無聲,抱着叮當直起身,溫和一笑:“還是爸媽比年輕人看得透,難得兆蘭兆惠一起回國,全家人好生聚一聚吧。”
丁家父母一齊看向那對雙生兒子,眼神中百感暗生,複雜之極。
還有一絲深深的無力感。
展昭心中長嘆一聲,悄悄捏了捏女兒的小手掌,叮當便眨眨眼,伶俐地道:“爺爺奶奶,舅舅,爸爸,咱們吃飯去吧,叮當餓啦!”小女孩兒笑眯眯地歪着頭,“想吃奶奶做的好多菜,爸爸說,要吃得飽飽的。”
丁家父母方才回神,再多心思,也不能當着孫女的面上表露,便維持着慈祥憐愛的笑容,點頭道:“先回家吃飯吧,奶奶親手給你做喜歡的菜。”
一家人乘車回去,丁媽媽果然洗菜煲湯忙起來。她年輕時和丈夫一起在生意場打拼,忽略了家中兒女,無心操持家務,甚少親自洗手作羹湯。待丈夫事業穩定後,才回歸家庭,專心學起了烹饪之道。
只是女兒在世的最後那幾年,那件事爆發出來之後,便成為壓在丁媽媽心頭的陰霾,日日傷神着惱,反倒是少有機會讓女兒享受到母親的手藝。
丁媽媽怔怔地攪着沙煲裏的湯,沒來由眼眶噙了一絲淚意。
她回轉身看了一眼廳中歪坐着的兩個兒子,臉上浮現出濃濃的無奈氣惱之色,然而女兒臨終時的囑托回響在腦海中,又令她只能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冤孽啊……
展昭敏銳地感覺到了岳母不斷從廚房投射過來的視線,心中自知她是為了何事,看着廳中正與岳父侃侃而談、氣度溫雅的丁兆蘭,也不好點破什麽。
丁爸爸與兩個兒子聊了大半個小時的留學趣聞,再見丁兆惠一雙眼仿佛黏在丁兆蘭的身上,也不怎麽開口,不由眸色一沉,剛要說些什麽,轉頭便看見小叮當在一旁跑來跑去,正自玩得開懷,又哽住了一口氣。
有些話,總不好當着孩子的面兒說。
“展昭,家裏沒有冰淇淋了,你帶小叮當去樓下超市買一點回來。”丁爸爸想了想,尋了個借口讓展昭把小叮當帶出來,“聽你媽說,添了不少新鮮口味,你帶着小叮當去挑挑,她喜歡什麽,就買什麽口味吧,別委屈了孩子。”
小叮當眼睛一亮:“冰淇淋!”說完眨巴着雙眼,拉着爸爸的衣角仰臉看他。
展昭心領神會,知道他們父子間有話要說,便笑着點頭,牽着女兒的手下樓買冰淇淋去了。
他忖度着這番談話一時半會兒不會結束,有意打發時間,也就由着小叮當蹦蹦跳跳,這裏看看花兒,那裏玩玩秋千。
等兩人挑好了冰淇淋正要往回走的時候,展昭的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因為手裏拿着裝冰淇淋的箱子,不太方便接電話,他也只能任由鈴聲不疾不徐地唱了小半分鐘。
那來電鈴聲是首鋼琴曲,旋律淡靜,起伏不大,承轉間有些溫柔的悵惘。歌詞唱得字正腔圓,演唱的女聲分明清泠泠,卻又含着失意哀傷似嘆息,只覺得說不出的宛轉低回。
展昭眼眸中的情緒一閃而逝,他在收銀臺前放在箱子,示意收銀員結賬,這才騰出手來接電話:“白玉堂?”
電話那頭的白玉堂也不羅嗦,直接道:“什麽時候過來?我在家等你。”
他說得不以為意,然而這份心意卻令展昭微微動容,也十分意外——白玉堂原不該是這樣上趕着與人結交的性子,至少在展昭的印象中,不是。
他懶。
确實懶得在不相幹的人身上費心思。
展昭不由含着笑意回道:“我九點值班,八點的時候過去你家小區找你吧,希望不會打擾和耽誤到你的事情。”
白玉堂懶洋洋地嗤笑一聲:“你還耽誤不到我——就這樣,等你來,挂了。”
挂斷的提示音也利落幹脆,一如其人本性。
展昭不由輕輕搖頭,莞爾一笑:急性子,看來之前白誇他耐性長進了。
那收銀員是個年輕的姑娘,一邊翻檢着箱子裏的冰淇淋熟練地算賬,一邊笑着贊道:“先生,您的手機鈴聲是什麽歌啊?我從來沒聽過,真好聽。”
展昭掏出錢包正準備結賬,聞言拿錢的動作一頓,而後微微一笑,溫聲說道:“是麽?是我女兒媽媽以前寫的歌,她自己的歌。”
年輕的女收銀員找錢的時候,臉上露出驚嘆的神色來:“自己的歌?好厲害啊……”
展昭微微一笑,眼眉柔軟如春風微醺:“謝謝。”
還在大學的時候,丁月華曾和謝竹音她們幾個朋友一起玩過音樂。謝竹音音樂系畢業,學鋼琴的,科班出身,丁月華專攻中文,小有才華。二人一個作曲,一個作詞,演唱後期共擔,珠聯璧合,也算興盡而止。這首歌就是當年丁月華最喜歡的一首,在她去後,被展昭拿來做了來電鈴聲——如同車裏那個泛舊的玩具熊娃娃一樣,成為他們對月華那份思念的具象化身,也代替了那個女子陪伴着他們父女倆的日常。
就像她從未離開過一樣。
“慢走,歡迎下次再光臨。”
推開玻璃門,涼爽的風攜裹着雨後濕潤清鮮的空氣,分外舒爽。小叮當小口咬着一個草莓冰淇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時看一眼父親。
那溫柔笑意激發了小女孩兒依戀的本性,甜蜜的冰淇淋在嘴裏歡喜地融化。
雲淡淡,天很藍。
“爸,我們回來了。”
展昭将冰淇淋在冰箱裏放好,又叮囑小叮當去廚房找奶奶,這才坐下,看了看這父子三人俱是難看的臉色,心底暗暗嘆一聲。
要是月華還在,這境況也許會和緩一些吧……
展昭露出溫文的笑容,先是拍了拍丁兆惠的肩膀,故意戲谑道:“兆惠是不是被爸爸知道了在國外幹了什麽壞事,惹得爸爸生氣啦。”
丁兆蘭笑得勉強:“姐夫,是我們不會說話,惹怒了爸爸。”
丁兆惠眉頭一擰,就是看不慣哥哥這般退讓之态,低哼一聲,卻也沒有當面反駁哥哥什麽話。
“豈止是不會說話而已,哼。”丁爸爸冷眼望向小兒子,“連事情都不會分輕重,年紀也不小了,還這麽天真幼稚,異想天開,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全不明白,糊塗!”
本以為将二人分開幾年,這段虐緣不說散盡了,也該淡了幾分。
哪曉得卻愈演愈烈,壓抑得久了,反成了燎原之勢。
丁兆惠滿臉的倔強,眼神堅定而執拗:“爸爸,您何必這麽含沙射影,直說就是。什麽事情是該做的,什麽事情是不該做的,兒子不怕糊塗。”
少年人五官淩厲,棱角分明,擡起頭倔傲得像一只驕傲的小鹿,一字一頓地道:“我就是喜歡哥哥,您要偏說我糊塗,我便糊塗一世,糊塗到底。”
他絕不低頭。
丁兆蘭微微垂下眼眉,長睫掩住了眸中痛楚之色。
兆惠的眼神堅烈如火,他卻忽然不敢面對這樣熾熱的視線——如此心意,世間倫常,哪樣他都快要承受不起了。
展昭将兩人一切神态都盡收眼底,心中長嘆。這些年,他和月華為這兩個孩子,非要嘆倒一座山不可。
奈何這是個死結。
丁爸爸怒意橫生,一巴掌揚起就快要落到丁兆惠的臉上——那少年人不躲不閃,眸中堅毅之色已經有了男人的樣子。
一巴掌能改變什麽?
什麽都不能。
丁爸爸頹然放下手掌,轉頭望向丁兆蘭:“他是個孩子,你也是嗎?兆惠不懂事,你這個哥哥,也由着他胡鬧不成?”
老爺子商場縱橫多年,眼光不可謂不老辣。
丁兆惠緊緊抿着唇,一言不發地盯着哥哥的面容,卻沒有看他的眼睛——不想?不願?還是說不敢?
展昭神情不怒不躁,兀自一派溫然如玉的模樣,沒給這對兄弟一絲壓迫感。
丁兆蘭嘴唇無聲地動了動,仿佛想說什麽,他避開了丁兆惠的目光,只怔怔地瞧着自己的修長的手指。良久,方擡頭,迎上弟弟的眼眸。
四目相對時,這一瞬間竟有幸獲得死神回照之光的青睐。
一分鐘,丁兆蘭的腦海裏浮光掠影般閃過無數碎片——幼年時一起坐在地板上玩耍打鬧,中學時嘻嘻哈哈迎着風騎單車被鼓起的白襯衫,歸家途中閃耀的星光和青澀的吻,少年人晶亮的眼神和額角的汗珠都令人迷戀,背着雙肩包去海邊旅行、赤着腳踩在沙灘上,仰望白鳥沙鷗在紅日裏騰起翅膀、向着海風大聲喊一句“我敢愛你”。
這血肉交纏的二十多年,有太多的深情和癡迷。
“爸爸,對不起。”
這句話剛說完,丁兆蘭便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這幾年來的思念、擔憂、愧疚、掙紮,一應都交融在一起,漸漸彙成兩個人頻率一致的心跳。
他們是雙生子啊……
兆惠的勇氣和熱烈,也給了他堅定的理由。
丁爸爸看着二人交纏的目光,怒不可遏,還要再說什麽,卻聽展昭适時地插一句:“爸,飯好了,落座吧。”
老爺子向女婿望去。
展昭的身後,牆壁上還挂着月華二十三歲時巨幅的漢服寫真——女兒的笑靥半隐在清新碧綠的枝葉後,梨渦小巧,明眸皓齒,巧笑嫣然,衣帶當風,襦裙翩翩。縱眉心舒展,眼底也似藏着一縷哀愁。
小叮當蹦蹦跳跳地挽着爺爺的手臂,猶自天真開懷:“爺爺,奶奶叫你們去吃飯哦~”
丁爸爸痛苦地閉上眼,露出了疲态,只揮一揮手,似不願再看兒子一眼:“這件事你們好自為之,總之我與你媽媽絕不低頭,耗着吧。”
說罷緩了緩心事,便換了一副笑顏,仍舊樂呵呵地抱着孫女兒上了飯桌。
絕不低頭。
丁兆惠望着哥哥,無聲無息地一笑,燦然如桃花三千。
展昭不由輕嘆。
……想着哪一年,也似見過這樣明媚熱烈的少年面容,英朗無俦,風華耀目,叫人不忍心舍棄。
怨不得兆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