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紅豆(完結章)
元奚白
五月端午,月底又逢二郎滿百,宮廷中很是熱鬧了一回。我的嫂子們、窦氏、王氏的許多女眷都帶着孩子們入宮,皇親命婦們也帶着孩子湊熱鬧。一時大郎的清思殿裏裏外外都是紅紅綠綠的女眷,清清脆脆的孩童。中午二郎洗禮之後,正典就好了,貴婦們三三兩兩聚堆說話,互相進酒祝壽。
樂成抱着着剛剛滿周不久的嬌兒,向我道:“今天長公主沒來?”
平陽公主是皇帝的侄女,皇帝即位以後破格加封只有皇帝的姊妹才能匹稱的“長公主”。
我搖頭,“沒來,不知道為何,滿月那天還見她來過。”
樂成訝異:“你不知道?”
“什麽?”
“上個月驸馬醉酒,推了公主一把,公主的胳膊在床沿磕傷了。本來是小事,公主也沒說什麽,卻不知道怎麽被皇帝知道了,大發雷霆,責問說:‘你今天才知道娶的是天家的公主麽?’罰了驸馬一年的俸祿,閉門一月呢。今天恰好一個月,我以為能見到長公主的。
我啞然。最近我忙着顧看孩子,他為調整吏治,也忙。倒沒怎麽說上話。人家夫妻間的事,他護的什麽短,燒的什麽火?平陽愛惜驸馬,自然不會今天過來招致流言。我看了看兒子,虧得這是生了個兒子,要是生的女兒,将來他護短起來,不知道哪個驸馬有膽敢娶?
說着又有幾個婦人上來向我祝酒,我一一回了,也說了些吉慶的話。
她們一走開,樂成咂舌:“這幾個誰,你認得全麽?”
“只認得一個齊國公府的夫人,餘的看着眼生。京師命婦上百,還有外地藩王的,加起來那麽多。有許多我還沒真正相見過呢,哪裏這麽容易認全了?”
她踟蹰了半晌,道:“剛剛齊國公夫人左邊那位,是崔二的夫人。”
我一怔,道:“是個好模樣的。”不禁笑了笑。又道:“聽說崔老仆射上書幾次乞骸骨,老大人身體無恙吧?”
樂成也松了口氣:“右仆射身體硬朗着呢。可是最近不是皇帝一直在調動人員麽,去年新近的進士,年初都放出各地任官了。右仆射撐不住老氏族們總是找他抱怨,索性致仕不管事清靜些。”
我想了想。等傍晚命婦們向我告辭,我安慰說:“皇帝要治理好天下,怎麽可能完全抛開才俊們的輔佐呢?只是開國半百,林子大了,難免有雜雀。英雄的子孫中,也難免不出幾個不成器的,難道把朝政和百姓交給幾個混帳的後生去操持?進士們都是風評上上的人才,所謂魚躍龍門,自然是鑲金嵌玉地用起來。我前不久還聽見幾個宮人說,‘進士們考出來的,才算是真正的美才,那些依靠祖蔭升遷起來的相公們,即使功德光耀後世,自己心裏也難免覺得美中不足。’說到底,咱們都是想朝廷好,天下安,百姓富足,皇帝裁汰不合格的官員,也是文皇帝當年一下子罷免了十幾個縣官的遺風。天下要大治,天子要依靠的,說到底,是有德有才的人。咱們貴戚還是貴戚,皇親還是皇親,誰能抹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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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皇帝見了我,就嘿嘿地笑。我把二郎放在搖籃裏,推了推他:“笑什麽?”
他忽然抱起我,我吓了一跳,險些喊出來。
“笑我有個懂事的小白,能幹的皇後呗。”
他抱着我打了好幾個圈,我被他轉得頭暈,停下來的時候,已經躺倒在床榻上了,眼裏還一個勁地打轉。他趴在我身邊,一個勁地喘氣。
我閉着眼睛靜躺了一會兒,他的手指開始在我的領口衣襟摩挲,被我一把捉住:“幹什麽?”
他不動了,依舊趴着,臉埋在被子裏,甕聲道:“……沒什麽。”
我也有些臉熱,用腳碰他:“百天了……應該……”
他笑了一聲,擡起臉:“再等等吧……你還乳養孩兒,太累。”然後抱着我自己嘀嘀咕咕:“又不是沒等過,這些日子還是等得起的。”
……這叫什麽話?
又溫存了一會兒,我想起一事,道:“我聽說王攸請求外放?”
“是啊,說是想去江南南郡州。”
我咯咯笑,:“陛下,咱們那個賭約,你還記得麽?”
“你說王攸為了桑梓才去南郡的?”
“不然他一個生長于京師的貴族子弟,去那個卑濕的南郡做什麽?多半是桑梓想去弄她的落花生紅薯,王攸陪着去呗。”
他低低一笑:“你想多了。南郡雖然卑濕,可是土地肥沃,這兩年甚至有百姓舉族遷入。我有意開發南方,南郡大有可為。王攸是為這才去的。至于桑梓,實話告訴你吧,開春她就離開京師了,怎麽會有王攸特特陪她一說?”
我不服:“你怎麽知道?”
“大郎跟我說的。”
我倒是忘了大郎一向惦記他的“阿翁”。
“那陛下放王攸去麽?”
“嗯。王攸有大才。南方艱苦,非常人能成大事。何況他們王氏要立新功,只好勞苦他幾年了。再說,他在京師,被身份拘着,未必能展開手腳,也許去那邊鄙之地,反而自在。他也是這般思量,才最終上的表吧。——唉,其實大郎舍不得,我又何嘗舍得?他這樣的大才,總是畫地為牢,可惜可惜!只盼望他在南方幾年,終于能自己想開。也叫他歷練歷練。”
“哎,你怎說的這般,好像王攸是你藏起來的寶劍一樣?莫忘了當時還是我給你推薦的人呢。”
他笑起來:“你拈王攸的酸?”
我拍了他一下:“不過,他這一走,那王氏那裏,是讓元默扛着?”
“嗯,就讓王放扛着。他這幾年都是他阿兄庇護,雖然有氣象,難免沒輕沒重的。王攸走了,也好叫他在煎鍋裏熬一熬,曉得王氏當家的難處——他們兩個若是成才,我也不辜負大嫂了。”
我恐他傷心,道:“不過王攸這一去南方,他和桑梓的事更不好說了。一年之期還有兩個月。郎君,你可想好了給我唱什麽曲兒?”
他拍拍我的手:“這事兒當真不能如你願了。桑梓那樣死板的脾氣,王攸又是謙謙君子。別說他們只是君子朋友之交,就算有誰有意,又豈會輕易開口?你怎麽總想把他們湊做一堆?還是你想想給我唱什麽曲兒吧。”
過了中元節,王攸已經去南郡月餘了,果真沒有聽見什麽消息。
我願賭服輸,揀了個秋風飒爽的夜晚給他唱了首曲子。
唱完了他臉上還一愣一愣的,“怎麽唱的《臨江》?”
我膽肥摸了他一把:“反正這歌辭寫給我看的,我還唱不得?”
他又愣了一下,抓住我的手就勢把我往他懷裏一帶,抱了起來。
我像春日裏輕舞着采蜜的蝴蝶,扇動薄薄的美麗翅膀,沐浴在明媚溫暖的陽光裏。他還是顧忌我的身體,動作輕柔婉轉纏綿,不敢放肆。最後我趴在他的胸膛,聽他結實的心跳和沛如春雨的呼吸,覺得這暌違年餘而并不熱烈的結合,反而充滿了醉人心神的魅力。
臘月初,二郎斷奶。呂簡到底成了二郎的保姆,斷奶時将二郎接去了大郎的清思殿,兩個皇子住在一處。我自挪回了明光殿正殿。
年底開始忙碌,各種節慶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除夕那天飄起了小雪。正午用飯以後,我得片刻小憩。正在明光殿外曲香塘邊的走廊上漫步消食的時候,我看見了許久不見的雲默。
他一身青袍,已經換成朱色公服。我想起還是孩童時,有一年的除夕也是下着小雪,攸哥哥拉着我們去看庭前松柏樹桠間,鳥雀遺留下來的鳥巢。流年似水,光陰似箭,轉眼我們都已經成人,不複當年。
他忽然看見我,也愣了愣,叫一聲:“小白姊。”
我一時感慨,笑着打趣道:“怎麽最後還是留了下來?”
他搖了搖頭,久久不曾答話。最後終于說:“累了,走不動了。”頓了頓,又道:“其實我們都沒想明白。其實想得最明白、看得最清楚的是我哥。”
言語之間的嘆息聲久久不絕,散在曲香塘的上空,被風雪一裹,沒了蹤影。
臨別的時候他交給我一個白綢小包,道:“我哥在南郡,元旦也輕易不回來的。特地捎人帶來長安,要我轉交給你和那位,說是新年的賀禮。”
我打開來看,大喜,問:“他打算什麽時候回來?”
“怎麽也得明年吧。”
“你老實說吧,什麽時候托給你轉交的,現在才到我手上?”
“唉,這也怪不了我呀,誰知道這官當的,還有族裏那群不安歇的老家夥,一忙我就給忘了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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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
除夕夜,小孩子不必陪着守歲,祛傩之後,我們送大郎二郎去清思殿睡覺,方才折回明光殿。
她嘻嘻地拿出一個小小白綢的包裹,笑道:“我那首曲子白唱了,你可得多唱一首還我。”
說着打開,是兩顆紅豆。
“什麽?”
“是王攸給我們的。送來兩顆紅豆,不是他和桑梓的事,是什麽?”
紅豆寓相思,送來兩顆,就是相思相逢。噫,他們兩個,竟能走到一起去?
我不置可否,細看了紅豆一會兒,又拿那白綢看。忽然明白,将那綢布包拆開,果然有裏襯,拿在燭光下一照,映出字來。
奚白奇道:“這是軍中秘密傳信的法子。”
“嗯。”
再看那字時,寫着:
當年相思守
當年相思守
不若抛卻各白頭
當年相思守
當年相思守
而今自在郎妾走
當年相思守
當年相思守
今還紅豆告情稠
奚白道:“這是……王攸寫的?”
“嗯,不過辭是桑梓作的,她自言曾發過誓不再用右手寫字。所以,這真是他們兩一起送我們的賀禮。什麽意思,你現在知道了麽?”
一顆紅豆,是王攸還給奚白的;另一顆,是桑梓還給我的。
我在情之一事上,可謂魯鈍得很。
觑眼看奚白,她也很快明白了,卻坦然嘻嘻一笑,向我道:“總之,我們那個賭是我贏了。郎君,你待要怎麽還我那首曲子?”
我将東西收拾了,賴賬道:“本來是你贏了,可你非要托大定個一年的時限。這樣總而言之,你還是輸了。”我揮手攬着她:“小白,當時你自己說願賭服輸的,現在翻悔無用。”
她掙了掙,沒掙開,斜了我一眼。
我笑道:“不就是首曲麽?我唱就是。”
“當真?”
“嗯,算是給你的新年禮物,如何?”
“好……我要聽《賀元旦》。”
“這首我不會。”
“那《慶初新》?”
“我不會。”
“那那首《臨江》總會吧?”
“……不會。”
“胡說,就這首了。”
“真不會。”
“不行,就要你唱……”
“要不唱《高祖破潼關》?”
“除夕過年唱戰歌好麽?”
“就唱給你聽,有什麽不好……”
(全文完)